晚宴上朴、崔二人都表现得很克制,没有提及嫡庶之争的话题,气氛还挺融洽。
看得出崔吉俊并不是一个傻愣愣的愤青,知道如何拿捏为人处事的分寸。
宴会在愉快的气氛中度过,朴太勇早早告辞离去,他要为后天的游玩做些准备,以便一举奠定自己在周宁心目中的地位。
崔吉俊则留下来与周宁进行了一次深入交流,两人聊的东西很宽泛,从崔家的情况到成均馆的风气,直至国家的政策方针。
通过谈话可以得知,崔吉俊的家族很古老,能够追溯到高丽王朝时期。
早在四百年前,崔家就是世代居住于京畿道的贵族,祖上曾官至尚书、九寺(类似于九卿)级别的高官,李氏朝鲜建立后成为两班。
不过他家虽然跻身进统治阶级,却长期不受重用,此后的一百多年中,还未出过一个从三品以上的官员,属于两班中的末流。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崔吉俊的祖父~崔志烈出仕,才得以改变。
可好景不长,壬辰倭乱时崔志烈死于日军之手,崔家老小跟着国王李昖一起逃入明朝境内躲避兵灾,因而被归入“流亡派”阵营,待李珲上台后更不可能得到重用。
崔吉俊的父亲不甘于就此沉沦,于是做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休掉原配郑氏,改娶右参赞(正二品)的庶女为妻,并借此重新回归朝廷中央,在司宪府任掌令(正四品)。
正四品是朝鲜官场的一道门槛,跨过这道门槛才算是名正言顺的两班,否则就会被旁人视为家道中落的标志,以后也很难与其他两班家族联姻。
崔吉俊的生母就是被其父亲休掉的郑氏,他的身份也从嫡子变成了庶出,今后无论他在科举中取得多么优异的成绩,都只能在官僚系统底层混日子,永远也别想晋升至四品。
不难想象在他心里积压了多少怨言。
周宁其实并无兴趣了解他的身世,也不认同他的某些政治主张,只是见他在庶子中具有一定的号召力,故而对他高看了一眼。
明朝也有嫡庶之分,嫡子往往能获得家族内部更多的支持,更容易出人头地。
可明朝的仕途晋升通道相对比较公平,嫡庶参加同样的科考,全都凭考试成绩说话,别说世族大家的庶子,哪怕是贫农、佃户的孩子,只要八股文写得好,同样有机会爬上帝国的权力金字塔顶端。
但事情都有两面性,更为公平的竞争环境也造成了一种极其恶劣的后果,那便是人们把出仕为官当作阶级跃迁的唯一途径,导致全民族的精英都在为当官而努力,根本无心钻研其他问题。
在这种环境的影响下,整个国家都转变为一个巨大的官场,进而形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官本位体制,无论精英还是平民,都失去了在其他领域进行探索的动力,因为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
如此强大的趋势一旦成型,社会自然而然就会停止发展,试问这是一个或几个超级科学家可以扭转的吗?
甭跟我说你是清北的理工科高材生穿越者,就算你把大百科全书照搬去明朝又能怎样?再过个三四百年,不一样得变回清末那副积贫积弱的窘状吗?
华夏文明在世界上领先了上千年,结果呢?
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状态,你若止步不前,就别怪人家跑到你前面,再反过来羞辱你愚昧。
回首辉煌灿烂的汉唐盛世,那时的华夏制度毫不夸张的说,绝对处于全球的领先地位,所以才能傲视一方。
可这种制度延续到明末仍未有显着发展,而其他地方的工业文明已即将开启,是继续躺平?亦或主动创新?答案不言自明。
周宁不是博学多才的穿越者,连手搓子弹都不会,更没法和那些自带系统的男主角相提并论。
但他根据自己的阅历总结出来一个道理:制度比技术更重要,再先进的技术没有制度的支持就会停滞,被别人赶超是迟早的事。
英国佬也不是先有蒸汽机,再搞的宪政革命,凭什么煌煌大明就不行?
周宁的力量很小,即便加上客印月和魏忠贤也不足以撼动强大的保守势力,故而他想搞一个试点,在山东和朝鲜培育一批有钱有武装力量的财阀集团。
待到席卷全国的农民起义爆发后,退可保一方平安,为大明这个最后的汉人王朝留住一线翻盘的生机,进则将新制度向全国铺开,在华夏土地上开启宪政的先河。
在国内,周宁的理念没有生存的土壤,东林党和三党都不会允许他颠覆祖制,可在朝鲜却有试行的可能。
明朝既是他胁迫朝鲜的靠山,也是他最终要对付的顽疾,他必须在夹缝中求生。
对他而言先发展“外国”没什么问题,这会儿连新疆、内蒙、青海等大片领土不都是“外国”的吗?大不了以后再收回来就行了。
心胸要开阔一点,别那么小气。
再则将朝鲜作为根据地还有两个好处:
一是语言文字方面的障碍较小,易于融合进华夏文明。
二是可以将其作为羁縻日本的跳板,为后世省去些麻烦。
夜已深,两人仍在交流,周宁见时机成熟,便大胆的抛出了橄榄枝:“本使很欣赏你敢于在明伦堂里揭大王的短,也赞同应废止‘庶孽禁锢法’,可你的言行确实有扰朝政,成均馆和官府都不会放过你。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崔吉俊紧锁眉头,摇了摇头道:“没想过,学生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呵呵,你一个人承担得下来吗?本使估计大王会拿你的家族和好友下手,他们多半再无出仕做官的机会了。”
“学生知道。”
周宁淡淡一笑道:“本使保不了你的仕途,但能给你另一条光耀门楣的大道,不知你是否愿意接受。”
崔吉俊愣了愣神,随即起身行礼道:“上使大人若肯提携学生,学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很好,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干,我保证用不了几年,你一定会成为议政大臣的座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