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懊丧不已,不由自主地问,“我们通完电话后,你到哪里去了?”
“我想着你回来还要一段时间,就到裁缝铺给你改衣服了,想让你明天精精神神地把新工作照照了。那家店刚接了一批演出服,是急单,所以让我等一等。
我想呀,你找不到我就一定会去问于姐,再到铺子里接我,可是等到半夜也没等到你。铺子要关门,店老板说天要下雨给我一把伞,半路上真的下起来了。”
张瑾玥不急不徐地说着,声音在嘈杂的风雨中显得纤细无比。陈相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哪个字。
听完之后,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不忍责怪她,也没有道理去责怪。他想嘱咐她下次一定要好好呆在家里,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根据前两次的经验,一旦张瑾玥的死把他送回被电话铃吵醒的那一刻,除他以外的所有人,记忆都会重置。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也不会成功,因为他揽着张瑾玥的那只胳膊愈来愈吃力,两人的脚也愈来愈慢。
这次也来不及了。
风雨越来越大,雨墙砸来,直接把陈相单手握着的伞砸脱。呜呜的风声震耳聩,不时把树叶子、纸片和塑料袋刮到眼前。二人艰辛行走到拱桥,张瑾玥忽然跌倒了。
手上的重量一下变得很沉,沉到陈相用上两只手也没能把她扶起。张瑾玥顺势倚靠在桥头的立柱上,大口喘着气,半天才说出一句,“陈波,我肚子疼。”
张瑾玥颤抖的声音让陈相惊慌不已,他蹲在她身前,挡住不断砸来的雨墙,盯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知所措。那里孕育着还未出生的自己。
桥下的水流声越来越大,哗哗声涌入他的耳朵之后似乎被困在其中,再也没有出来。张瑾玥的嘴一张一合地像在说着什么,但他的耳边只有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他从未这样无助过,眼睁睁看着她的裙摆逐渐浸在血水里,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当周遭的血腥味被如注的雨水冲淡,河堤下浑浊的水漫上脚踝时,张瑾玥的呼吸急促到像是下一秒就要中断,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剧烈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的上身慢慢歪倒滑落在桥面,浸在泥泞的河水里。陈相伸手去扶,奋力托起她温热的后脑,把她揽在怀里。下一秒,沿河冲来的湍急水流把二人冲散。
水下,陈相再一次被血腥味包裹。吸入鼻腔的水是温暖的,但是后脑很疼,比儿时被玩伴失手推倒头磕在窗台上的那次还要疼。
2oo1年,陈相6岁。
“狗杂种。”
当眼前留锅盖头脑后拖着一根小麻花辫的同桌指着陈相鼻子骂出这句话时,陈相既气愤又疑惑。
他不明白这位和他朝夕相处的熊杰小朋友为何总对他充满敌意。也许是玩三打白骨精时自己总赢,也许是考试的时候没让对方抄卷子,又或者单纯是因为自己年纪小看起来好欺负?
可不论如何,骂人是不对的,于是他大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熊杰狠狠擦了一下鼻子,昂着头说:“你爸姓赵,你妈姓张,你姓陈。不是杂种是什么?垃圾桶里狗都不要的野孩子。”
陈相不明白熊杰的逻辑,于是追问,“你和你爸妈一个姓?”
“当然。我和我爸都姓熊,王琳的爸妈都姓王,张彬彬的妈妈也姓张,只有你,你跟你爸妈都不是一家人,不是杂种是什么?”熊杰的眉毛抬得高高的,肉嘟嘟的鼻子一抽一抽,让陈相想起动物园里向游客乞食的狗熊。
“你胡说!我是我妈生的,不论我姓什么都是我妈生的!你个胡言乱语的熊瞎子。”陈相不甘示弱。
“你再说一遍?”熊杰走近陈相,居高临下地冲他瞪眼。
陈相丝毫不怕,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你是熊瞎子。”
熊杰气呼呼地把脸憋得通红,狠狠推了陈相一把。陈相的头重重磕在一楼教室的窗台上,不远处法国枇杷墨绿色的树冠一下子模糊了。
那天剩余的两堂课,陈相都没有去上。他在医务室里不停哭泣,既为疼痛的伤口,也为错过的数学和科学课。他一直哭到放学,哭到班主任送走所有孩子后专门陪着他,因为张瑾玥没有来接他。
班主任联系了陈相家里的座机和赵栋梁的手机,但都无人接听,于是只好亲自把陈相送回家。
那时,陈相已经不哭了。他推开没锁的门,急匆匆地冲进屋里,寻找张瑾玥的身影。他想问她为什么自己不姓张也不姓赵,可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只现了晕倒在厨房里的张瑾玥。
于是他又开始哭了。
赵栋梁始终联系不上,是王奶奶和于婶一起把张瑾玥送到医院的。陈相茫然地扒着病床,望着来来往往穿白色衣服的医生,于婶和他们交谈,说着陈相听不懂的话。
晚上,陈相坐在病房外冰凉的铁长椅上,不停地打哈欠,眼睛快要粘在一起时,赵栋梁终于脚步匆匆地赶来了。他忙碌好一阵后,才终于注意到孤独无助的陈相。
陈相见自己被注意到了,才噙着泪水小心翼翼地问:“我妈怎么了?”
“生病了,做个小手术就能好。”赵栋梁的脸拉得长长的,眼皮耷拉着。
陈相听张瑾玥能好,一下子开心了一点,但后脑隐隐的疼痛又把他拉回闷闷不乐中。
“你姓赵,我妈姓张,我姓陈。熊杰说我是狗杂种,是真的吗?”他说着泪水从眼角溢出来,十分委屈,“熊杰欺负我。”
赵栋梁的反应丝毫不像陈相期待的那样。他既没有回答陈相的疑问,也不关心熊杰做了什么,更没有要为自己的孩子讨公道的样子,而是把眉头皱出刀痕,一脸嫌弃地说:
“哭哭啼啼的,跟小姑娘一样。没出息。”
“叮铃铃铃铃……”
当眼前重归黑暗时,陈相的耳边传来熟悉的铃声。
他猛地坐起身,面前大红色的话机像一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