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明烛将明屏恶半张脸照得纤毫毕现,另一半隐没在阴暗之中,他将视线从蓝散移开,落在桌上如意云纹宫灯虚幻的光影之间。
“先太祖用了将近十年,率众将将北川逐离中原,这期间付出代价的不仅是兵将。新朝初建时,农耕尽毁,饿殍遍野,国库空无一物,连孝和高皇后都要带着宫人亲自参与织补。”
“大晟引以为傲的百万大军所费不资,成了拖垮朝廷的负累,彼时武将封功,权势滔天,以凉国公为核心抱作一团,朝堂上每提削兵,必然遭遇军将铺天盖地的反对。没过多久,军中突然暴霉米案,骆安杛在凉国公行营中搜出财宝,因证据确凿,案子未经三法司,仅由镇抚司查审三日,定下蓝英贪贿军资,蓄兵谋逆之罪,不拘押不问审,直接由骆安杛带队围府处决,一部分凉国公嫡系将领被杀,剩下的也在接下来的数年内相继被处置。”
“这些是你知道的,下面孤要说的,才是蓝家旧案的真相。”
天极殿高阔的雕鸟紫檀木门一声轻响,打开了明屏恶久远的回忆。
那时他不过舞勺之年,在御书房等皇爷爷考较功课,等候时听见脚步声近而醒,本以为是皇爷爷,却是庆王明光珏。
彼时储君未立,庆王乃太祖左膀右臂,见室内只有明光霁,便撕下了平日兄友弟恭的假面。
庆王语中带着浓浓的戒备,“贤侄不愧是父皇赞许有加的大才,只用一个微不足道的连家,就把凉国公栽了进去,连带寂家家财收入囊中,行事可谓草蛇灰线,伏笔千里。”
“此事乃骆安杛主办,和小侄无甚关联。倒是凉国公势大,光有骆安杛那点小聪明,案子说不准要查到什么时候,多亏王叔从中分化,才能让此事尘埃落定。”明光霁面上带笑,眸色暗含嘲讽,“这些年王叔跟着凉国公南征北战,和兵将打成一团,对将领家中秘辛了如指掌,若非跟父亲相争储君之位,这些把柄可能就不是用来攀诬蓝英,而是在关键时刻另做他用了吧。”
“皇侄何须以己度人。”庆王滴水不漏,“本王是军中将领,亦是大晟庆王,袍泽之情固重,但替父皇分忧,为江山绵延,兹事更大!”……
秋风吹落树叶间的残雨,打在窗棱上哗啦啦一阵响,明屏恶隐去了自己那部分,转过头时,见她眼眶红,半敛的眸里含泪,却偏不让其落下。
他抬手摸了摸她潮湿的眼尾,“清平,从前你总是问我,是谁害了蓝家,你让我怎么回答呢,是大晟的立国君王和手握重兵的将军王联手定下计谋,锦衣卫指挥使骆安杛操刀,那些没被皇爷爷一道诛杀的将领,或者提供证词,或者选择缄默不语,这些人,你杀得完吗?又清算得了吗?”
心绪短暂上浮而后被更深压下,隐没在她更清更冷的眼眸,蓝散微微向后,躲开了明屏恶的手指,“这些年我苦查无果,中间有殿下的功劳吧,你既然瞒了我十年,为何又忽然和盘托出?”
她面露哂笑,“不如我替殿下回答。旧案是柄双刃剑,重要的是亮剑的时机,早则伤己,晚则无用。殿下初来北地时,若手段雷厉,并非不可能杀庆王、平危局,以殿下之能,不会看不到这点,然而你却处处怀柔,就是想养虎为祸,削弱陛下。如今各方均已箭在弦上,大晟乱局已定,只待庆王和当今两败俱伤,再爆出旧案,届时能配天下之主的,非你莫属。”
明屏恶悬在空中的手指缓缓收入掌心,落回膝头时,他露出一个自嘲又了然的淡笑,“不然我养你做什么?你是蓝家唯一的后人,这把剑最终还是要由你刺出去,方名正言顺。”
“既然各有所需,我和殿下倒是可以继续合作。”蓝散眼中诸般情绪隐没,“你走你的登极路,必要的时候,我替你给他们最后一击,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我不挡你的至尊路,你也不能动我的人。”
蓝散成长的十年由他一手调教,连虚伪城府的笑容都和他如出一辙,明屏恶以前不觉有什么,如今却只觉得刺眼。
“都不愁不过是个孩子,影响不了大局,他是我的学生,承袭了我对文武相融的寄望,还请殿下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她并不等待明屏恶回答,阖目靠去床头,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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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一阵铁链相击,重枷被扔在稻草凌乱的地面,溅起一阵污浊的烟尘,番子在都不愁肩头推了一把,“太子殿下饶你不死,快走吧!”
都不愁一个踉跄,冷冷看那番子一眼,转头大步出了牢房。
冷雨初停,呼吸间隐约一股白气,短短几日光景,熙攘热闹的街巷空无一人,周遭鸦默雀静,连偶尔经过的野狗都感觉到了凋敝肃杀,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走。
都不愁想找个人问问生了什么,四下环顾,正见县衙小门出来个大夫,老人家身材佝偻,一脚跨出门,手上已迫不及待解了酒囊,仰头灌了一气。
酒囊撂下时身前站了个半大孩子,华天士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惺忪的眼睛半睁,“小孩儿,李先生让你给麒麟军捎句话。”
都不愁一时没反应过来,华天士扔下一句“按兵不动,静候将令。”呼噜着粗气走了。
都不愁想问个究竟,余光见不远处番子紧盯着这里,于是别了华天士,不慌不忙拐过两条巷子,一转过弯撒腿就跑。
冷风将连日来的一身燥气吹散,都不愁跑到麒麟军营时,见四周被卫开阳率领的都军围得密不透风,他守了一会儿,无奈找不到任何能把消息送进去的办法,只得悄悄回到西市街,摸进何记后院。
武雁声见是他,赶紧把人拉了进来,“没带尾巴吧?”
“放心。”都不愁没料到武雁声在这儿,“武大哥,怎么倒处都是都军,徐将军呢?”
“在屋里养伤。”武雁声抬手在他头上按了一把,都不愁从他神情看出某种不祥,“潼泸关破了?我哥呢?!”
武雁声摇了摇头,一把将都不愁按进怀里。
都不愁眼里涌上一阵热意,揪紧武雁声衣袖,双肩抖动,终于压抑不住地嚎啕大哭。
他只给了自己一刻肆无忌惮悲痛的时间,然后擦干眼泪,把华天士在县衙外交待的那句话转告给了武雁声。
武雁声一时难以决断,这可能是一个陷阱,但在主子还昏迷不醒的当口,按兵不动的确是最好的办法,毕竟朵颜雄重兵在外,若都军和麒麟军起了冲突,无论胜负,北线的这道口子必然要从鸡鸣县撕开。
“我想办法往老夏那头送个信。”武雁声带他转身进屋,没留意东屋窗后的一片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