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屏恶转身走下凉亭,将兀自争论不休的王焕和杨铁贞扔在身后,负手穿过抄手游廊,转进西跨院。
宋忠替他推开雕鸟对开门,清苦的药味带着暖意扑面而来,恍若昔年东宫,熟悉而安宁。
他迈步进门,绕过刺绣山水屏风,内里拔步床两侧,浅珍珠红的帷幔层层叠叠铺延下来,温柔似水,让人产生她面上也有了颜色的错觉。
明屏恶停步床头,望着她睡颜出神。
宫中十年,她屋里总是带着草药薄苦,习以为常后,他有时会忘记,她原本是不吃药的。
醒时无论伤怒哀疼,脸上俱是和气浅笑,如今伤了,要死了,也平静如常,只睡着一般。
他精心养大的孩子,生了心,爱了别人。
“孤让你杀了他,你就要殉了他不成?”他觉得恨,笑了一声,“总归兄妹一场,你要殉他,孤便教人殉你。你那新收的小弟子都不愁,来报信时被我扣下,孤命宋忠今日去他一臂,明日再去另一条,四日后做成人彘如何?”
他容颜俊美无俦,神情温文尔雅,说出的话却字字带毒,“听说他是徐麟托付给你的人,若你到时还不好,就让那小子尽一尽孝心,一道陪着你去,免得你在底下见了徐麟不好交待。”
蓝散睫毛微不可觉地颤了颤,明屏恶对着她瘦脱了相的面容,如何也挥不去心底的陌生感,他知道鬼门关走完这遭,回来的再也不是他的妹妹魏清平了,饶是如此,他还是希望她活。
蓝散当夜醒了过来,彼时太子支头在榻边浅眠,似有感应般睁眼,命人传大夫进来。
大夫是县中悬济堂的华天士,他上前听过脉,唤来医女送药,药碗刚到,就被太子径直接了,他摆手遣退众人,吹凉药液送到蓝散唇边。
蓝散抬手接了碗,一饮而尽。
明屏恶把空了的药碗撂在桌上,取过水绿瓷碟,里头放了两颗晶莹透亮的蜜枣,渍成了琥珀色,他用修长洁净的指尖拈起一颗,递去她唇边。
她人单薄得一碰就散似的,微微掀了眸,看来的视线静若平湖,水波不兴。
他将蜜枣放下,唇带浅笑,声如清泉:“记得你刚到东宫那年,刚从诏狱接出来,人瘦得厉害,起着高热,怎么也退不下去,一喂药就往外吐,太医说若咽不下药,怕是留不住,后来孤叫人把蜜抹在你唇上,你爱吃甜,骗着张了口,药才算喂了下去。”
蓝散不一言,垂眸默听,明屏恶从侍女手中接过丝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上的糖渍,“后来大一些,你中了毒,但只要唤声吃糖,就算神智都糊涂了,拼着气力也要张嘴喝药,那时孤以为,你我之间是不同的。无论是波谲云诡的深宫,还是尔虞我诈的朝堂,孤总可以信你。”
蓝散轻咳两声,眸中无波无澜,“我给殿下写过许多封信,陈明前线真实,可殿下一个字都没信。”
“县衙问审徐麟,卫开阳信了你,你却割血保其性命。”明屏恶狭眸冷淡,“清平,你又值得孤相信吗?”
大病一场,她疲累地闭了闭眼。
那时她觉得徐麟值得一个体面的结束,如果说鸡鸣县衙时她尚在犹豫,后来她站在金沙山上,看见他身陷北川重围,蓝散忽在跌宕起伏的命运中认清了自己,最令她害怕的不是长夜难明,理义崩塌,而是目睹徐麟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无能为力。
无论扯动北地布局的蛛是谁,她只想他活下去。
明屏恶无声叹了口气,将一缕鬓拂到她耳后,“疼吗?”
蓝散再睁眼时,神情淡漠,明屏恶露出宽和的微笑,他须得听见呜咽,才知道猫狗调教得好,“这是对你妄念的惩罚。”
“我在他最爱我的时候杀了他,他这一辈子就是我的了,殿下觉得,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称之为恩典呢?”她竟笑了,唇角上扬,用和他如出一辙的语气回敬:“若他侥幸没死,便会成为北地破局之子。殿下在北地的局已乱了,您很想掀翻棋盘吧?可惜徐麟下落不明,您只能耐着性子和我这颗废子周旋。”
明屏恶轻勾唇角,“太聪明的姑娘会让男人害怕。”
蓝散哂道:“那男人是有多不自信啊。”
“世上多的是肉骨凡胎,你以为人人都是他吗?”明屏恶替她沾去唇边药渍,撂下帕子,“若徐麟此次侥幸生还,愿意弃暗投明,孤未尝不能成全你二人。”
“不失为一个废物利用的好方法。”蓝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殿下可命人全城张榜,只要徐麟归顺,便赐婚清平郡主,先把人引出来再说,至于是设陷捕杀,还是卸磨杀驴,都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她说得一本正经,好似昔日一般,诚心诚意地给他出主意,明屏恶心中生出无名暗火,握了握手指压下,冷笑道:“主意甚好,可焉知你亲手射杀徐麟之后,他再见你时一丝恨意也无,不会想要杀之后快?”
“那是我的事。”蓝散移开视线,淡道:“我少时得家人疼爱,过的也算呼风唤雨,想吃的想玩的,看一眼便有人捧到跟前,那时鼠目寸光,总觉自己无所不能。后来家中遭变,一夕之间亲人惨死,我孑然飘零,所愿不过是昔日能重来,可自进东宫的那场大病,我就知道,人生而如此,永远不能重来,也不必重来。”
“人力终有限,注定多数人无法心想事成,美好的人、愉悦的事、总也填不满的欲望,一个人接受它们不属于自己的时刻,就是放过了自己。”她转回视线,“殿下是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但这世上总有不能纳入囊中的人,星月般望不可及的物,即便殿下也无能为力,又何必苦苦执着于一时胜负?”
明屏恶狭长的眸子终于沉了下去,手指在低垂的袍袖下捏得骨节暗响,“你心里便是这般看我。”
蓝散咳了几声,半晌缓下气息,也平复了些情绪,“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输,但今日局面,北川主力兵临城下,都军战力不足以应对虎狼之师,若不开放宣州,还权北境军,以退朵颜雄,那么输的就是北地百姓。殿下若不放心庆王,可命都军集结退守真州,以护天都,长兴侯定然不会加以阻挠。”
“还权庆王府,将王叔送上皇位?”明屏恶的沉怒压之不下,“你以为我不让你查蓝家旧案,是害怕触怒父皇?若我告诉你,蓝氏逆案乃先太祖授意,庆王一手布置,军中将领过半参与,你当如何?!”
蓝散瞳仁骤缩,药气烘上来的一丝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