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沙匪(6)
“原来你不是懦夫,而是一个爱哭鬼。”少年清朗而傲气的声音,自言自语。
伊人从黑暗里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疼,全身上下难以描述的疼。
她试着动了动手,可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完全没有存在的知觉。
伊人猛地一惊,霍然睁眼:手臂被白布缠成了一个粽子样――或者,不仅仅是手臂,连脖子都包扎得转动困难,身体都被固定在床上,她能够动的部位,只有眼珠了。
恩,还有嘴。
“喂……”伊人轻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粗噶,难听之极。
“你醒了?”身边传来一个异常轻柔的男声,伊人转了转眼珠,首先看到了一顶檀木制成的床架,而后是挂着流苏的帷幔,再然后,便是不远处穿着一袭松散蓝衣的男子,此刻正清清浅浅地望着她。
男子容貌清秀,看不出年纪,五官并不出奇,却能给人一种出尘韵致的感觉。黑发松松得用一根丝带系在身后,眼神沉静平和――那种静,与贺兰雪的暖是不同的,贺兰让人安心,而这个人,只是看着他,就让人生出几分对化外世界的向往来。
伊人的不安,顿时没有方才那般浓烈了。
“小田将你带了回来。”男子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可惜他晚了一步,姑娘受伤非轻,还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日子,这时最好不要乱动。”
伊人眨眨眼,半天才意识到:这个小田,难道就是蓝田?
正想着,又听到一个粗鲁的“吱呀”声,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爹爹!”
伊人拿目光一溜:那个破门而入、穿着一身简练黑衣的少年,可不就是蓝田吗?
“又怎么了?”男子宠溺地笑笑,转过身面对着蓝田:“下次进来的时候,可要记得敲门――这里住着客人。”
“哪里是客人。”蓝田撇撇嘴,兀自狡辩道:“她就是我捡回来的一个小丫头片子,以后啊,就让她专门服侍爹爹端茶倒水。”
“乱说话。”男子略带责怪地打断他的话,然后测了侧身,让出床沿来:“她已经醒了,你们见个面吧。”
“早见过了,没兴趣。”少年翻翻眼,根本不往伊人这边瞧,只是八爪鱼一样攀着男子的胳膊,絮絮叨叨:“徐叔叔又不带我出去,爹爹,你跟他说说,我现在可厉害了,又不是五年前……”
“有多厉害?”男子微微一笑:“昨天让你做的事情,你可是一件也没做出来。”
“……不管了,爹爹,让我去吧。让我去吧,”蓝田的意图受挫,竟然连耍赖的伎俩都使了出来。
在外面还端着架子充当小大人的少年,一到他爹爹面前,就全然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孩了。
尽管,他现在的身高似乎比他爹矮不了多少。
伊人微微一哂,随即又觉得感伤。
半年前,她何尝不是与这个少年一样天真无忧,只是半年时光,原来也可以这般沧桑变幻。
现在再看见对方如此娇嗲的神色,记忆恍若隔世。
“好了,还有客人在。”男子似嗔似宠地推开粘在他身上的蓝田,“你在这里照看一下,爹去取药。”
蓝田点点头,满脸乖巧。
竹制的房门轻轻地合了上来,伊人视线范围有限,见不到窗外的景象――只是粗粗地环视了一圈屋里,桌椅圆凳,似乎都是竹子制成,墙面上挂着几幅没有署名的山水画,案面上笔墨砚台一应俱全,一旁的架子里散散地放了几卷书,很是清雅。
正看着,一个放大的脸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蓝田眯着眼睛,狐疑地望着她,“喂,看什么呢?”
“喂,看什么呢?”
满语不善。
(二十)沙匪(7)
伊人也不生气,只是吃力地反问道:“是你救了我?”
她的声音本是极悦耳的,只是此刻受伤,嘶哑难听,像瓷器从石板上划过一样。
蓝田皱皱眉,嫌恶道:“等下千万别开口,别吓到爹爹了,真够难听――事先说好啊,我不是救你,只是我们这儿少了一个烧火丫头,你用了我们的药,住了我们的屋子,还有福气让我爹爹亲自诊治包扎,以后干活时可不准偷懒,也没有工钱。”
“你爹爹……包扎……”伊人脸色一红。
她虽然看不见自己,但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而且全身那么脏,衣服肯定都穿不成了,也就是说,包扎的人……
“你想什么呢!”蓝田反应神速,像被冒犯的人是他一样,伸手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个爆栗:“可千万别想入非非,你这样的丑八怪,爹爹才不会看上你呢。”
“我不是丑八怪。”伊人嘟哝了一句。
纵然经过了太多变故,她终究是个女孩,是女孩,对自己的容貌就不可能不在意。
何况,伊人一向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是在世人的赞叹声长大的。
那本是伊人不服气的自语,哪知蓝田的耳力非凡,他却不反驳,唇角一勾,露出一个让人迷惑的邪笑来,柳叶般细长的眼睛又不安好心地眯了起来,然后,他将抓到手里的物事往前一推,努了努嘴:“看,丑八怪。”
他手里是一面铜镜,伊人只看到镜子里一张涂满黑色药膏、只剩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脸,药膏已然干枯,龟裂成一块一块地,煞是狰狞。
伊人怔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的最后,却只是一叹。
蓝田本指望听到她的尖叫,等了半天,却是这般不痛不痒的结果,忍不住低头问道:“喂,丑八怪,你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