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各户长的经济收入还是没有提产上来,青黄不接断顿揭不开锅老貌依旧,长龙似的向粮所排队去购粮风景如故。山头上的柴樵一担担地上街去救生了,可村里民众依然饥荒,一双双瘦得凹陷的眼神张望着嶙峋的山石,一张张嘴张开来,却无处下口。唉……”
1983年的清明节,上山来给飞嫂做清明的刘可民,刚开始还显得满面春风,向飞嫂禀报“国事”后,却变成了霜打的蔫茄。
几口酒下肚后,刘可民的愁容渐渐远去,脸膛红印慢慢舒展。他又转忧为喜,跟飞嫂道:“飞啊,苦虽苦,可这个槛总能跨得过去的。你看,我们村里你在时就修建的人畜饮水半拉子工程废弃多年,今春县府一声令下,拨来了三吨水泥,村民仅用三天时间,靠水荒饥荒拼搏而出的一股绳力量,肩挑手扛,把三吨水泥全部搬到了岭上。接着重新挖掘那个半拉子水池,开山采石,挖基扩建。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建成了容积近千立方的大水池。今年春雨来得快来得猛,刚下几场喜雨就爆满了大水池。那钢管水龙头都接到家里的水缸上面来了,这缺水的历史已经宣告结束了,而改变少粮缺粮的面貌还不指日可待吗?”
……
“再了,今年六月是孩子的高考期。你也知道,我名义是技术员,其实我跟厂里的犯人差不多,只不过在政治上与他们不同,还多拿了一百九十多块工资而已。钱虽少,没有其他收入,但你放心,我就是累死累活也要送孩子上大学,你要保佑他考得上啊!要不我这个力气不是白废了吗?所以,飞,你今年的任务大了,既要保我无病无灾力大过虎的同时,又要保大儿子考上大学……”
……
1984年的清明节。
去岁不如所愿,虽然刘可民力大过虎没得过一刻半会的疾病,但儿子一场大病高考未能参加,刘可民就心生闷气,认为这是飞嫂不保佑之所为。所以,今年的清明节,刘可民赖在床上,日头当空都照了起来,他都没心情去哼哼那山歌了。
人们听不到今岁清明刘可民的山歌声,路过他家屋傍就伸长脖子探看。看到他家关门闭户的,就纳闷:“难道他半夜就摸黑去会飞嫂啦?”人们抬举头向半山腰望去,但见飞嫂的坟前芳草萋萋没个鬼影,就冲着他的屋里喊:“民哥,还不起来去给飞嫂做清明呀?”
刘可民就没好气地在床上回话:“看我家笑话呀!叫她飞嫂保佑儿子考上大学,她就是不保佑,我还去扫她做啥?”
“你儿子不是还去补习吗?今个儿你去扫扫她了,兴许今年就能中了呢。心诚则灵啊!”
刘可民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就一骨碌下床,抓起一张纱纸和三根樟香,出门去了。
刘可民想,扫归扫,但我也要好好惩罚你,不摆肉,不摆酒,饿你一回。
刘可民带着怨气来到爱嫂坟前,马马虎虎地收拾一下萋萋芳草,把那张纱纸乱八糟地撕成几片,挂在飞嫂的坟头,点上三根樟香。
今岁清明节,刘可民没心情与飞嫂谈“国事家事”,他粗鲁地做完了这些,不恭不敬地对飞嫂说:“你想吃香喝辣的,今年就种儿子考上大学去,否则,你捡猪屎鸡屎吃去吧!”
抛下这句狠话后,刘可民就匆匆下山去。
又是一季春来早,清明到人间。
1985年的清明节,一大早刘可民冲儿子说:“你妈中你回来扛牛犁当农民了,你去扫她啊!”刘可民丢下这句话后,就背起背篓,整个下地去了。
刘可民有块不大的地种玉米,他就种上玉米。当地人不吃玉米粥,是不种玉米的。刘可民入赘后,他就种,还真的有收成。他叫村里人学他一起种,没多少人跟从,稀稀拉拉的几乎人家有种无种的。
今春早温,毛毛虫特多,山地里刚出芽的玉米苗被各种各样的害虫啃咬得晒场一样光秃秃的,不点种,来日看是真的要喝西北风去了。
刘可民一路跟着几户种玉米的人家下地去。大伙就拿他寻开心:“今个怎的不去给飞嫂上坟啦?”刘可民就急眼:“你们,你们真该牛绳搓水抽!皮痒了不是?”
“别抽我们啊,还是把牛绳留给你那宝贝儿子犁牛去吧,你也要留点力气去给飞嫂上坟。兴许你去扫她了,她会使出神力帮你灭掉那块地上的害虫,保佑你的玉米苗长得旺旺的啊!”
刘可民知道这些人都在嘲笑他,但他也不气不恼,朝天吹了口气,说道:“保佑个鬼!她懂得保佑的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的儿子名落孙山了!”
“话不能这么绝对,上不了大学不等于废材,说不定今后他的官运一到,当的官大着呢!”
“当,当,当,当个屁!他妈就知道早死享乐去,把他丢给我,我累死累活地送他读书,她倒好,连个鸟大学都不保佑他考得上去!哎,我是真个儿把她的儿当我的儿,真想送他上大学,可他妈就不保佑。这等于娶了个已经像他妈一样死了的媳妇给他!还当什么官?”
哈哈哈……
人们大笑着走进了各自的地块……
左等右等,刘可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盼到了1986年的清明。清明节到了,他才有机会向飞嫂禀报一年来他一家所取得的“伟大成就”。这与她的衷心护佑是分不开的。
因为异常兴奋,刘可民清明前夕的前半夜没睡着,下半夜起囫囵中却沉入了梦乡,以至于雄鸡唱晓都未能听得到。喜鹊叽叽喳喳地在屋旁的树杈上高叫着的时候,他才被这吵杂声闹醒。他睁开眼睛透过篱笆墙看去,背篓子的身影已穿坳而去。他非常后悔昨夜不该那么兴奋而睡不着觉。
刘可民一骨碌下了床,这边厢张口就唱“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儿子有官做,我去扫妻茔”,那边厢操起刀就向一只阉鸡的脖子上抹去。接着锅头碗铲声四起,火苗炊烟升腾。
听到刘可民家里起歌声,即将没于坳口的背篓们纷纷停止了步伐,车转身回望从刘可民家飘起的炊烟,一股莫名的醋味翻腾在心头,背篓们神情怪异地回转身,鼓起腮帮消失在山坳里……
刘可民叫锅灶双管齐下,一锅蒸糯米,一锅炖鸡肉。不一会儿功夫,一篮子欢气腾腾的糯米饭上,骑着一只肥大飘香的阉鸡,阉鸡上又横披着一挂春节时就备留下来的炖得香气撩人虹桥般的腊肉。南哥把一应备好的东西全装满背篓,便一溜烟地上山去。
刘可民到得飞嫂坟前,先仔细地清理了所有杂草,给飞嫂的坟添上了新土;然后精心地打开白黄绿三色相间铜钱串般坟头纸,挂上一条长长的竹竿,高高地插上了飞嫂的坟头,在飞嫂的坟头上迎风猎猎飞扬;再摆上大阉鸡、腊猪肉、糯米饭和特酿米酒等供品,点上几大梱樟香和蜡烛,插得个飞嫂坟墓星星般地围了好几圈。
做好了这一切,刘可民站立在飞嫂的坟前,干咳了三声,然后毕恭毕敬地向飞嫂鞠了三个躬,随后娓娓开口:“飞啊,去岁你功劳大啊!不但保我无病无灾力大过虎,而且还中了咱儿子当了代课教师,真是给我脸上开光了啊,也给王家祖宗争足了面子!过去两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你!今天我不只是给你做清明来了,也是给你赔不是来了。”
刘可民拿起酒壶,连续三次给飞嫂添酒。添完酒又说:“为了表示我的诚恳,过年时我就特留一只最大的阉鸡和一挂最长的腊肉,等今天清明节专门拿来供奉你,还有这篮糯米饭……”
刘可民殷勤地给飞嫂敬酒、劝酒,还不时地给飞嫂烧纸钱添烛加香。日头过中空转西时,他才心满意足地停止供拜,对飞嫂拱手道:“飞啊,你中了儿子当代课教师了,你还得中他才思过人考得转公办啰!他转正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杀只羊来给你做清明!”
刘可民说完,急忙打开那挂比砧板还大的千响炮竹,燃放起来。噼噼啪啪作响的炮竹声,久久地吸引着村里怪异的目光张望。
人们看不到刘可民开光红润的脸膛,一山炮竹烟花雾气吞没了他和飞嫂……
1986年的清明,刘可民和飞嫂沉浸在儿子当了代课教师的荣光中,只谈家事,不谈国事……
夕阳下,“儿子有官做,我去扫妻茔”的歌声,飘过了村子的上空。刘可民像扯得了一片彩云一样,高兴地摇晃起“8”字酒醉舞,抖动着崎岖的山道下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