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可可西里?去那干嘛?”康小芳和肉色青点异口同声地问。
“你们不知道呀?”
“不知道!”
“哎,也难怪你们不知道。他说他老家没人了,你们也不相往来,断了信息这么多年。”扫地阿姨略略喘了口气,接着说,“他是去可可西里给故去的王飞嫂做清明的……”
“他还有个王飞嫂?”
“是的,说起来,多感人啊!他那半世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在可可西里可家喻户晓,传为佳话呢!”
“您说说听!”
“好!”
扫地阿姨慢慢地把她所知道的刘可民半世人鬼情未了的故事,讲了出来。
王飞嫂的头年清明,可可西里的刘可民一大早起来就撩开喉头唱:“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我家儿子小,谁扫我妻茔?”
是的,王飞嫂走得年轻,才过不惑之年,孩子年虽已十一二,但还在中学读书,这人争抢扫墓的清明节也难能回来,看母亲一眼,王飞嫂的坟头却没人上柱新香、洒抔新土和上撮新纸。刘可民在低矮的工棚里,早早地开口就唱,山歌声飞出了篱墙,飘过了可可西里农场的上空……
王飞嫂走的年代,是大伙种植大乌园的年代。刘可民凄楚的山歌声引得场里人的同情,却诱不出大伙的帮衬。谁能帮你去上你妻子的坟呢?
虽不是食物匮乏物力维艰的时候,但在清明扫墓这一块,大伙们还是黄牛过海各顾各,除了晚宴可以一起吃喝以外,没有谁能拿着酒肉蜡烛香火去帮谁拜墓。
王飞嫂走后,刘可民就一年四季喜欢仅轮换着穿两身工作服,任由风雨炎阳把这两身工作服暴晒得褪了色破了洞,他依然补了穿,破了补。可他今天却把自己打扮得像那一年他来到可可西里次见到王飞嫂时的那样亮光。
唱了几遍“谁扫我妻茔”的山歌后,刘可民横下心,从王飞嫂在世时一直圈养的老母鸡胯下掏出了一只蛋,整个囫囵地煮了,跟着一碗米饭,邀约着一壶浊酒,一同上山去,面见王飞嫂。
刘可民给王飞嫂添了新土上了新纸点了香烛,坟头开始飘起了酒香。等王飞嫂的坟茔完全有了清明的气氛,刘可民才停下来坐在爱妻坟茔的前面。
“飞啊,尝尝吧,这是你喜欢吃的大米饭,我从孩子的口中偷偷地截留下来,半年了才有这碗给你。”
他们平时都是以面为主粮。
刘可民开始与爱妻说起话来。
“我无能啊,没能给你带来块鸡肉吃!忘不了也对不起你在世时给我做的火麻辣鸡……”
王飞嫂生前就说过,她喜欢吃鸡肉,但只喜欢吃刘可民自己在家圈养的鸡,从集市上买来的,她绝对不吃。
王飞嫂这话意思是要自力更生,不要浪费钱去买别人饲料养育出来的鸡。
刘可民无奈地用手搔搔头,艰涩地说:“我徘徊再三,才下决心少养‘一只鸡’,拿个蛋煮了来,让你滋补滋补身体,你赶快吃了吧!因为你走后,我养的鸡瘟的瘟死的死,不论我用什么样的养鸡法,只有你在世时的那只母鸡,侥幸地活下来……”
刘可民是养有一只母鸡。靠这只母鸡,一年三窝给他下蛋孵小鸡,辛辛苦苦把一窝窝小鸡养大,能使他经常在逢年过节时,捉一只来杀,给孩子们尝尝土鸡的味道。
刘可民瘪瘪嘴,对不起爱妻的两滴软泪徘徊上了他的眼眶。
“飞,你在这里寂寞吗?”
刘可民还想往下细问王飞嫂在天国里的一些苦与乐,但两滴软绵绵的泪已经不再徘徊,它们像不听话的孩子调皮地变成了断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落。刘可民抹了一把泪,举起浊酒,对王飞嫂说:“来,我俩喝一口,咱不说辛酸的,谈点高兴的吧。”
刘可民喝了一口酒,朝天舒了一口气,说:“飞啊,你生前是个妇女队长,我得先把咱村头的事向你禀报,临了,再说说我们的家事。”
“你还没走之前,就知道这生产队已不再是生产队,而是生产户。生产户嘛,就不再需要队长,而是需要户长。原来一个生产队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外加一个妇女队长,顶多三个长。单产到户后,每户来了一个长,一下子来了百几个长,雨后春笋般长满了可可西里。你说新生事物多,是个好兆头。可你走后这年头,不见好兆头,却见老对头:田地里像村长、屯长、家长一样,长出了喷药药不死、洒毒毒不灭的各种各样原有的和新生的害虫。各家长带领各户劳动力,在农作物基地进行没有硝烟的歼灭战,在虫口下夺粮,终究还是没能敌得过害虫这些天敌,粮食收成有所减低,各家各户只能从集市上买来白面满锅煮,大人小孩可解开裤带吃,但大米饭就少之又少,几乎很难吃得到。也像你在世时一样,逢年过节时才得吃。所以,给你带来的这碗大米饭,不知我多少次从孩子那嘴中抠出来攒着的……”
刘可民又对王飞嫂把盏相邀,共话桑麻:“你走后这年头,村里没啥大变化。唯一能足以慰籍你的变化,就是你走后国家又修通了可可西里几个山坡的通屯公路,把几个村屯有机地相连了起来,交通可方便了……”
酒过三巡,南哥已把该向爱嫂禀报的“国事”禀报完毕。接下来,该汇报的应是“家事”了。
刘可民咕噜地喝下了一大口酒,对天喷了一口气,说:“飞啊,女人不能贪酒,贪酒乱性。你在那边也要操守妇道。所以,酒过三巡后我不再请你喝,你也不要再喝!”
刘可民略歇了一会,又咕噜了一口,抹嘴后,说:“这里得说我们的家事了。咱家事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咱那几十亩的大乌园啊,我料理得过来——挑担施根肥我不比别的男人差;修枝剪叶防虫害我是技术里手;男人的重活累活我做得来,女人的细活巧活我也照样不甘下风……”
说到这,刘可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又笑。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无声的笑,神秘地问起王飞嫂:“飞啊,那天你听到你那个牙崽大声地哭叫呼喊你了吗?是不是他那惊心动魄的呼喊声扰了你的清梦?我得向你赔罪。那天早上十点钟光景,我煮了一锅面条后,就去菜园里摘菜,顺便拔除几根杂草。才摘一把菜到手上,就听见我们那个牙崽猛地夺步冲开篱门跑出屋,边跑边用两只小手拍打着赤裸裸的胸膛和肚腹,并大声地哭叫‘妈啊妈呀妈啊妈呀’。我以为生了什么不测,飞奔过来。你说生了什么?原来我们这牙崽一大早脱个精光就玩泥巴去,等到肚子咕咕叫后才记得猛跑回锅底找饭。一进门看见灶上有面条,也不管冷热,扛碗便舀,一个劲地往嘴里拼命塞。一口热面烧得他不知往外吐好还是往肚里咽好,情急之下,他往里用劲猛吞了,那口热面一路烧去,烧得他拍胸打肚跺脚顿足妈啊妈呀地嚎个不停……”
“哈哈哈,哈哈哈……”刘可民说到这,不禁大声地笑了起来。
临了,太阳也已西去。刘可民对王飞嫂说:“飞啊,我知道你累了,累了就在此好好地休息吧。家里的事,我会料理妥帖,你不要记挂。孩子读书的事,我省吃俭用,一定让他有书读,让他读得出人头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一定要保佑我身体棒棒的,无病无灾,犹如年年十八岁,岁岁力过虎!你保佑好了,明年我保证杀只鸡来给你做清明!”
“三月到清明,扫墓人梭行。我家儿子小,我自扫妻茔。”
夕阳下,山歌嘹亮地放浪在山谷上,刘可民一步三摇地下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