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由大概1000亿个神经元构成,并交织着100万亿个神经末梢与外界互联。如此超越想象的庞杂系统在与身体互动时会时时刻刻进行调整和改变,然后再通过身体与周围的物理世界和社会环境进行互动。每过一天,大脑都会进化出新的思想、新的情感,然后将其储存于记忆,以备未来
之用。
不知为何(尚待科学来发现到底为何),意识会超越并跳脱于这个庞大的一致性系统,不仅知道其周遭的事物,还具备自知功能——能退居自己身后,将自己视为一个客体。[2]
对内在自我的本质,几百年来人们一直争执不休。它到底是一个现实存在,还是一种幻觉臆想?一个凝视着自己的头脑,所看见的自己到底是一种真实自我,还是一个反射无穷现实的镜像?
即如我们前面提到的,佛家相信自我是虚幻的,因为我们头脑中一切的缘起,都仅仅是从我们头脑外部的像与声所感觉到的视听印象而已。我们称为自我的东西,实际上只是一束依次出现的外部痕迹而已,就像一个进出舞台的演员一样。因此,真实自我是不存在的,那是一种“无我”(anatta),一种精神特效。
苏格拉底颠覆了这一点。他相信,人类不仅有一个坚实的内在场域,而且其中还住着两个自我: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核心自我(观察者)是意识的中心,它观察着生命的流逝并试图理解它。核心自我将代理自我(被观察者)派到外部世界去采取行动。核心自我于是便能感知到行动中的代理自我并变成了它自己的日常生活的观众。这便是自知之明——是你正在上演的内在戏剧,但这出戏无人捧场,只有你在看。[3]
考虑一下这个情况,在
你做了某件傻事之后,你是不是常常会想:“你个白痴!”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到底是谁在骂谁呢?当你终于获得了一项成功之后,你常常会想:“我做对了!”是谁在拍谁的后背?自我批评和自我恭维的工作原理是什么?是谁在跟谁说话?
当你在读这些文字时,你内心深处的一种观察知觉便一直在追随着你的每一个步骤。你先是察觉(看着你自己阅读),然后是行动(在纸上做笔记或将其储存于记忆)。脑海深处的这种“从知觉到行动再到知觉”的旋转运动便将核心自我与代理自我分割开来。[4]
不过,直到今天,还是有一些神经科学家依然站在佛教一边。他们认为,由于大脑的每一个区域都有一个单独的功能,而且由于没有一个单一的区域本身会导致自知,所以,一个核心自我是不存在的。[5]
其他人则赞同苏格拉底:人类有马达神经元负责动作,有感觉神经元负责感官,还有中间神经元——其数量之多远远超过前面二者——负责思想的举重运动。由于有过去经历的残留和对未来事件的想象,大脑便能与身体的神经系统以及瞬时发生的所有感官遭遇进行对接,将亿万个冲动聚焦于意识的中心,即核心自我。因此,自知便是所有的神经元同心协力地在所有这些区域进行工作的一个副产品。这便是大脑任何一个区
域的损伤将会减损甚至摧毁自我意识的原因。自知的高峰体验,即观察与行动,只有通过一个健康身体的营养丰富的大脑才可能辐射出来。[6]
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埃及人早就将这一“观察自我”视为一个保护精灵,并将其命名为“身魂”#pageNote#0;希腊人则称之为“迪蒙”#pageNote#1[7];罗马人便直接叫它“精灵”#pageNote#2[8]。但是,如果有朝一日,科学最终裁决说自我就是佛家主张的那样,仅仅是一个虚构而已,我也无所谓。那么,正是我们的虚构,我们的本性,造就了我们人之为人的人性。[9]
(试试这个:走到一面镜子前,瞥一眼自己的眼睛。在一刹那你能感觉到有一个别人,在你的内心深处,正在对你回望。不过,你再一眨眼,就会意识到你所瞥见的是你的核心自我的刹那影像,它在你的代理自我做出反应之前的那一瞬间在对你进行观察。这些瞬间在没有事先计划的情况下最容易发生,实在值得一试。)
为了深化我们对人性的理解,我们不仅必须接受“自我”的概念,还必须接受一个“自我卡司”的概念:“核心自我”(观察者);“代理自我”(被观察者),外加代理自我所承担的各种个人的和社会的角色;最后还有处于最深层的“隐藏自我”。[10]
四个自我寻找一个人物
为了想象出每一个层面的自我是如何创
作一个完全人性化的人物的,可以从意识中心开始。这是一个“私密场域”,核心自我正是在那里应对着各种内在两难,做出决定,然后指派代理自我去采取行动。
接下来便是环绕着那一中心的两个外层:一是“个人场域”,代理自我在那里承担各种角色,来处理亲密关系;二是“社会场域”,代理自我担负着它的各种公共角色,来与各种机构和个人进行交涉。
最后,支撑这三个层面的是一个潜层——“潜意识场域”,隐藏自我在那里与各种矛盾的欲望进行斗争。
从故事到故事,这些层面中有多少能在你的人物中发挥作用,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不过,咱们可以对其进行一一审视:
私密自我:身份变奏曲
威廉·詹姆斯给核心自我取了诸多名字,比如“自我之自我”“老板自我”“业主自我”。在他的类比中,核心自我就是一个城堡中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各种个人角色和公共角色的最中心。[11]詹姆斯的“思想流”(thestreamofthought)概念激发小说作家,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创立了“意识流”(streamofsciousness)的文学风格。
根据威廉·詹姆斯对“私密场域”的看法,核心自我在一生中会始终保持一种单一身份,观察并吸收其诸多过去的自我。我们知道
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同一个人,但我们感觉到我们还是并一直是我们的核心自我。我们的头脑中有一个恒定不变的身份意识,但与此同时,其持续进化的意识会行动并反应,学习并忘记,进化并退行,保留某些关于价值与欲望的态度,但会改变关于什么值得去做,什么是浪费时间之类的其他态度。日复一日,我们生活在一种自然的悖论状态中:我们一边想要改变,一边想要维持不变。[12]
一个旁白:威廉·詹姆斯的弟弟就是作家亨利·詹姆斯。无论在科学领域还是在小说领域,这哥俩潜心研究思想的本质。他们的工作成果激发了亨利去探索观点技巧,对现代心理小说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十九世纪给了美国两对詹姆斯兄弟:亨利与威廉(作家和心理学家),杰西与弗兰克(银行劫匪和暴力罪犯)。
被囚禁在我们的头骨内,核心自我基本上是孤独地了此一生。我们的内在声音就是我们能够听到的唯一的内在声音。因为我们的核心自我不能通过心灵感应去联系另一人的私密场域,意识便成了大脑中的一种电影。在我们头脑内部的某处,我们端坐于一种永恒的孤独状态中,作为唯一的观众来观看一部360度的多感官电影,交叉剪辑着来自我们的眼睛和想象的各种影像,伴随着声音、气味、触觉、味觉、感觉和情绪。[1
3]
处于深度冥想状态的人也许能试图在她的内心深处来面对她的自我。她也许可以偏离她的冥想焦点,回望她的知觉,希望她的观察自我与行动自我能够相遇。但是,无论她如何尝试,这两个自我却永远不会相遇,也永远不可能相遇。因为在意识聚焦于下一件事情的那一瞬间,核心自我便退居其观察位置。这便是“哈姆雷特两难”。
哈姆雷特的大脑,就像是两面相对而立的镜子,在整部剧中都在凝视它自己。当他奋力想要了解自己的时候,他便开始沉湎于他对自己的意识的意识中。他试图步入他的自我知觉中并从内部来研究他自己,但他却做不到。最后,在第五幕那个坟墓场景之后,“哈姆雷特发现,他的人生是一个没有目标的求索,唯余其不断滋长的主观意志……”[14]。到最后,当他终于从对自我的沉湎中净化出来之后,他才找到内心的宁静。
正如哈姆雷特所发现,你不可能在你的自我中面对你的自我。你知道你在那儿,但你不能把你的核心自我从你大脑的其他部分分离出来,把它拿在手中对它进行审视。当你趋向它时,它会再一次移位到你的背后,堵塞通向潜意识的通道。如果你真的能挤到你的核心自我的背后,那么你将会坠入一个令人眩晕的阈下深渊。
当一个人物在第一人称小说中,或在舞台的独白中
,或在银幕的画外解说中,谈到她自己的时候,那个接受批评的自我通常都会被指称为“你”,如“你这个傻瓜”,而听到表扬的那个自我会被称为“我”,如“我做对了”。莎士比亚在独白中用的是“我”,因为他的人物是在对观众说话,而不是对他们自己。不过,有些演员在演绎独白时,就好像是核心自我和代理自我之间在对白,是一个分裂人格内部在争执。[15]
当大脑决定采取行动时,核心自我把它的代理自我派到外部世界,然后便观察所发生的一切。代理自我的公共表现可以用诸多不同的名字来称呼:人格、角色、面具、门脸、姿势,诸如此类。这些都是恰如其分的同义词,但我更喜欢“多重自我”这个术语。
在进行“人物内”写作的时候,作家需要看到其人物的行为的本来面目:对核心自我的角色扮演。所以,在不断观察的同时,作家作为第一个演员,又变成了一个代理自我,去即兴表演这些行为。
核心自我也许会经历下列变奏:
延伸自我
亨利·詹姆斯和威廉·詹姆斯将核心自我拉抻为“延伸自我”。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的身份包括堪称“我的”所有东西——她的电脑延伸了她的大脑,她的苹果手机延伸了她的外联,她的汽车延伸了她的腿脚,她的衣服延伸了她的皮肤。同理,她的朋友和祖先,教育和职业
,度假、音乐、电影方面的品位,以及她在健身房镜子里的长相,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以其独特的方式延伸着她的自我。她称为自己的所有东西的总和便创造了她的总体自我意识。
结果是,她对自己的东西的感觉,就会很像她对她自己的感觉一样。失去工作、失去恋人或失去自己的美貌,就是失去了一块自我。如果一个朋友、恋人或家人做了什么错事,她会感到羞耻;如果他们被羞辱,她会勃然大怒。他们荣,她也荣;他们损,她也损。尽管很多人觉得将自己的身份与物体甚至与他人进行绑接,有道德软弱之嫌,但这却是人之常情。[16]
被保护的自我
为了保持头脑清醒,核心自我必须保守它的秘密。即如米歇尔·德·蒙田所指出,“我们必须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小的后工作间,在里面,我们可以完全自由地保持我们的隐退状态、独立自主和宝贵的孤独感”。[17]所有作者,尤其是散文作家,都会在这个“小小的后工作间”去寻找一个足够强劲的声音来叙述一部第一人称的长篇或短篇小说。这一被保护的理智健全的自我包含着一整套历久不衰的功能:意志力、理性思维和道德敏感。
消失的自我
不过,当一个人物遭受着灾祸导致的极端压力时,如身体创伤、突然致贫、毒品依赖、精神失常、衰老、绝症等,这
些错乱会攻击核心自我,导致情绪过激、思维麻痹、抽搐、幻觉、健忘、失去知觉、人格分裂或倒错。她的身份会削弱,有一种漂泊感和孤独感,直到其基本自我最终消失。
举例说明:在肯·凯西的小说《飞越疯人院》中,疯人院里的一个病人布罗姆登酋长讲述他的故事,尽管他自己被精神分裂的幻觉所困扰;在《禁忌星球》中,一个科学家的研究从他的身份中释放了一个怪兽;在《记忆碎片》中,主人公与顺行性健忘症和短期记忆丧失做斗争;在威尔·塞尔夫的小说《电话》中,精神病学家扎卡利·巴斯纳不得不应对先兆性老年痴呆症;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何塞·布恩迪亚失去了记忆,所以他在自己周围的物件上都挂上标签——椅子、钟、门等;在欧仁·尤内斯库的戏剧《国王逝去》中,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使得国王的心智就像是一场车祸中迎面碰撞的挡风玻璃一样,变得支离破碎。
当自我的丧失导致人物对现实的认知发生剧烈的改变时,作家的才华就必须应运而增。现在,那个“魔术般的如果”就变成了:“如果我是这个人物,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我会怎么办?”为了采取一个扭曲的核心自我的观点,你必须想象其被更改了的现实,发明出应对策略,无论那些策略是多么地令人不安。
例如,乔伊斯·卡
罗尔·奥茨的《玛丽莲》:由于一个人物的“我”的意识取决于记忆,而记忆却具有臭名昭著的选择性、保护性和自欺性,而且容易自以为是,所以核心自我与代理自我便有了一门易犯错误且爱幻想的亲戚。某些人物的核心自我会犹豫不决,总是不断地重塑自己,以在生活中勉力前行。为了表达这一碎裂,奥茨将玛丽莲·梦露分解为无数不同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