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间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这个问题,昂热花费了半生作为代价去寻找,也没有找到答案。
这是他在剑桥求学时,老教授随口在哲学课上抛出的问题,也是威廉·莎士比亚的原句。裙摆般的绿柳垂在岸边,阳光穿过那些栅格似的缝隙,康河的碧波上浮着成群的黑雁,这种白嘴黑羽、长相酷似鸭子的鸟类悠闲地跟随着来来往往的木船,撑船夫站在铜棕色木船的尾端,有人吹奏着《红月亮》,一中世纪民谣,悠扬悦耳的竖笛声穿过百年历史的石桥,在橘黄色古建筑之间穿行,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最后逐渐停歇。
那节哲学课到底教了什么?昂热早已记不清了,但只有这句话,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老教授的语气和表情。
哲学就是以小窥大,以主观获取唯物观,这点昂热觉得自己掌握得还算可以,所以他把这句话映射到了全人类的身上。
他从不觉得自己高贵,或者说,二者都不高贵,他只是和那些屠龙者不一样。秘党屠龙,但秘党并不愿意把龙赶尽杀绝,当一口弓射杀了世上所有的兔子,那这口弓离雪藏的一天便不远了。可昂热并不这么想,这个世界不属于龙,所以他遇到了梅涅克,他们志同道合,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段时光,直到卡塞尔庄园的覆灭。
他接替了梅涅克的位置成了秘党的领头羊,他顺水行舟却又逆水而上,他要借助秘党将龙屠戮殆尽,揪出这个世界的暗面。
人类之上的高大者,他无不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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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绿色的光在昂热右眼瞳孔深处的黑色里旋转,仿佛太古的瘟疫盘踞在城池正中,昏沉而诡谲。
他的右眼渐渐长出脉络,像一颗剔透的绿玛瑙,与不朽者别无二样。
言灵·颰术!
使用者将以对视的形式,通过言灵的权柄与被使用者签下灵魂的契约,以自身的血肉复苏将死之物成为风奴。
这是一种极其强悍的龙王级别言灵,可以无视血统、无视物种将对方化作自己的傀儡。但是言灵的动有着苛刻的条件和代价,条件是被使用者必须濒死或者无意识,代价则是由于使用者血肉有限,过临界,肉体将会崩溃,一种宏观意义上的绝对崩溃,且被使用者的血统越强,使用者所需支付代价越多。
“风本无足轻重,但为了命运的天平,它选择孤注一掷。”
与其说这是一种言灵,倒不如说是和“somethingfornothing”一样,买方用筹码买走卖方的灵魂,都是魔鬼的交易。
路明非看见了,白袍人举着昂热的那只手,原本就有三枚透明的指甲,现在全部变成了透明。路明非不知道这就是言灵·颰术的代价,就和路鸣泽给他的iphone手机一样,交易一次,生命条就前进一格,对于白袍人来说,当手掌十枚指甲全部化作透明的那天就是它的死期,它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像风一样。
筹码互换,交易达成!被白袍人扣紧脖子即将死去的昂热达成了言灵·颰术的动条件,原本白的嘴唇渐渐泛起了血色,生命体征检测仪屏幕上的直线换成了错落有致的波浪线,老家伙的胸膛从干瘪慢慢隆起,那颗原本已经平复的衰老的心脏再度开始了强而有力的跳动。
血液从四肢百骸泵入心脏,瘫痪在轨道中的老古董列车重新运转了起来,宛如工人为动力炉添加上新的黑煤,只差点燃了。
白袍人将昂热甩入盛满碳氟液体的救生舱,砰的一声,溅起无数黄色的水花。
“不!绝不能让校长变成那副样子!”路明非怒吼着,原本他已经被无面者逼入死角,但他不知道从哪里又多出来了力气,突然暴起用额头狠狠地砸在无面者的下颚,再将高大的无面者扑倒在地,用拳头、用手肘、用脑袋,用所有能攻击的地方,拼命地砸在无面者的手腕,从它手中夺走那柄锁链连着的刺锤。
如果把体力比作水分,那他的身体就像块干涸到皲裂的土地,他不知道这样的土地还够支撑他的行动多久。贝奥武夫用臂膀勒住两边不朽者的脖子,将它们一同撞在墙壁上,霜龙之胄向外喷霜息,厚厚的凝冰沿着不朽者的鳞片飞上爬,不朽者的动作也逐渐僵硬。路明非迈动灌铅的小腿,拖起锁链奋力地朝监护室奔跑,朝那端静如神明的白袍人奔跑,和他身影不成比例的铁刺锤哐当哐当地滚动。
凯撒格挡掉镰刀,绷紧大腿,猛然踹在死刑犯附着甲片的腹部,将这个两米多高的家伙踹飞了出去,借助这个反向作用力,他提着狄克推多跃入空中又在地上滚了两圈,狄克推多画出完美的弧线,刀柄在他腰间旋转,被他双手举到头顶,暴力地劈砍在刚要爬起追向路明非的无面者的肩膀和脖子连接处,出剧烈的金属相撞声。
在看过路明非从奥丁手中救出诺诺的那段视频之后,他明白如果说他们之中有人能杀掉龙王,那这个人一定是路明非,三峡时的诺顿根本不是他的枪能击败的,哪怕他的荣誉心和自尊再强,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只有龙王才能杀死龙王。
但从他的视角望过去,路明非的身影根本不像一个王该有的从容和淡定,恰恰相反,此时他拼命拉着锁链刺锤的样子显得狼狈又鲁莽,好像白袍人是旋转的巨大风车,而路明非则是滑稽可笑、骑着毛驴的堂吉诃德。
可他笑不出来,一个人敢于冲向荆棘就已经证明了他不再怯弱。路明非比起那趟日本之行已经成长足够多了,多到再见面时,他甚至差点没认出来这个略显疲惫的青年居然是当初那个跟在他背后,头乱糟糟、走路塌着肩膀的小弟。
路明非一路横冲直撞,甩起锁链,用末端飞起的铁刺锤砸向救生舱旁站着一动不动的白袍人。
青面獠牙的恶魔从他身后腾空升起!眨眼间,狰狞的阴影便笼罩了路明非的影子,图蒙塔狮喷出灼热的鼻息,让人心惊胆颤的嘶鸣从它喉咙中出。
它从身后握住了路明非的手腕,将那条手臂猛地折断,像是折断一根秸秆般干脆。剧痛让路明非不可抑制地吼了出来,他的胳膊像关节错位似的反转,断裂的骨刺顶破了皮肤,整条手臂无力地垂下,如一条蛇皮麻袋。
他回过头,贝奥武夫被死刑犯用镰刀从后面钩住了脖颈,霜龙之胄和不清楚材质的镰刀相互作用,出刺耳的划擦声,巨力让贝奥武夫都不得不昂起了头颅。而凯撒也被无面者释放的言灵·剑御给束缚住了身体,他忘了学院的不朽者其实都拥有言灵,只不过一直到现在白袍人都没有控制它们释放过。
图蒙塔狮将路明非提了起来,拳头如雨点似的落在路明非的胸膛上,落在先前在长廊里它打中路明非的地方,它太懂怎么战斗了。原本在“不要死”的恢复下,那些断裂的肋骨已经初步愈合,但此时在如此沉重的击打下,路明非只觉得肋骨全都碎成了块,胸腔都凹陷了下去。
“哗啦啦”的破水声响起。
一只缠绕着虎头纹身的手探出碳氟液体的表面扣在救生舱的钢铁舱壁上。
昂热从救生舱里爬了出来,碳氟液体沿着他的身体像小蛇一样流到地上,黄色的水珠啪嗒啪嗒的坠落,凯撒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那确实是校长,还是那副老家伙的样子,他缓缓站直身体,浑身的伤疤就像老树的树痂,背后文着一副完整的画,蔓延到手腕的虎头和夜叉只是文身的一部分。无数的夜叉和无数的猛虎在火云中搏杀,那是夜叉之国和猛虎之国的战争。
老家伙缓缓活动肩背,肌肉舒展,朱砂红的夜叉和靛青色的猛虎都活了过来,它们彼此扼住对方的喉咙,利齿撕咬着对方的要害,以带着雷电的铁锤敲击,杀意被刻画的淋漓尽致。
可他的右眼却流动着腐朽的光,那是苍绿色的死亡。
是的,沉睡已久的极恶之鬼再度苏醒了过来,但他已经不再是希尔伯特·让·昂热了。
真正的希尔伯特·让·昂热静静地坐在小巷深处的风雨中,和上杉越慢慢地举杯、慢慢地啜饮,时间在这里似乎不断的循环,大雨滂沱而下,他听着上杉越重复地一遍又一遍叙述着那些掩埋在历史长河深处的故事,小巷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大都市,小巷外也没有停着的玛莎拉蒂。
酒似乎永远都喝不完,故事也是,永远都说不完,樱花和水一起在他和上杉越的脚下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