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麟双手轻按膝头,端详着她,“前朝皇商寂家原在苏州,寂氏长女寂轻舸为凉国公蓝英长媳,蓝家以叛逆获诛九族,寂氏一脉也从此灭门,你对此事的态度不是报恩那么简单,你和蓝寂两家,究竟有什么渊源?”
“与其琢磨这些老黄历,妄图用温情策反我,不如抓紧时间想想怎么站队吧。”她别开视线,“接受连家资援的如果是庆王,鸡鸣县衙的案子大约是为了逼你和他们共进退,不惜嫁祸逼反,推你上风口浪尖,这些人面上袍泽仗义,压根没拿麒麟军当自己人,还不如我这敌人心疼你。”
“即便庆王和周青海算计我,也没什么可伤艾,麒麟军虽为北境军一支,却只受我调命,我陪着他们玩儿,充其量费些脑筋,可你老跟我离心,走一步望两步,我才是心寒。”徐麟语声带着蛊惑,“连家从龙又何妨,只要你说一句,我把他举族的脑袋砍下来给你当灯笼。”
蓝散不吃那套,“我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弱女子,收买我对你没什么助益,你即便把心肝掏给我,也未必能换回一个大子儿。”
“有钱难买我愿意。”他襟怀洒落,“你要连家亡,我可以不问因由,我只要你往后跟我一心,做得到吗?”
四目相对,蓝散一直看进他眼底,“那要看你这颗心是红是黑。”
徐麟性子桀骜,却不代表他脾气好,换做旁人说出这话,就算不挨踹,也别想让他好声好气地解释,可这千年的石磙子一旦开了窍,不管从前是什么样的硬石头百炼钢,对着悦意的人都要化作绕指柔的。
“我接过裂泉枪时,誓做大晟城墙,朝廷无良将,杨铁贞护不了北境平安,我不会做那伪善的愚忠之将,坐视无能之辈累民枉死。”
蓝散道:“徐将军能征善战,便觉天底下的武将多是庸人,都军就一定不敌北川铁骑吗?”
“知道都军为何被称少爷兵吗?并非因为他们出身高门富户,大晟十年无战,举国之力供养天都,都军生活骄奢,举止做派已与少爷无异。”徐麟面色冷肃,“所谓知耻后勇,都军安逸太久,他们需要一场教训,否则朝廷永远意识不到北川铁骑和都军的差距有多大,北境军和都军的差距有多大。”
蓝散眸光闪了闪,没说话。
“北地气候残酷,地形复杂多变,不是纸上谈兵能得。我领旨戍守潼泸关,庆王罹疾,不是俱怕朝廷,事实上就算都军兵马翻上一倍,北境军也不怯战。”徐麟极有耐心,几乎带了循循善诱的意味,续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管谁御宇天下,只要姓明,就得遵着太祖定下的律典,我等兵将照样在北地吃沙子,领每月六两的饷银,北地百姓一样浇水翻地,每日两餐苦荞饭。谁做那至尊之位都无可无不可,只是这场内战的结果是大晟所不堪承受的,父辈武将浴血半生铸造如今的北地防线,若毁于内,北川铁骑旦破三州,便可长驱直入径取天都,哪里又有赢家。”
火堆上的鱼散出阵阵焦味,二人都没有动,直到噼啪一声火星四溅,架上的鱼烧起来,徐麟将它取下扔到一边,忽听她道:“你今日之言,可是自真心?”
徐麟坦然道,“战力之说,你不日便可验证,况且我本将死之人,已无必要为人筹谋。于公我既为晟将,不愿江山飘零、百姓离乱,于私,我希望我死后,你能平安离开,余生从心。”
蓝散低眉敛目,神情掩在半明半昧的月光下,“你信庆王?”
徐麟眸心映着两团火,却显现出与之相反的冷色,“庆王虽是护佑北地的统帅,但也是一位王。殚精毕力打回来的天下,最后拱手让于幼弟,还要枉受猜忌,换谁都难免心生不平。”
蓝散声线虽轻,眸光却淡,“范统私征摊肆税始于你被贬潼泸关,彼时周青海接任麒麟军主将,兼领鸡鸣县防务之责,此事定然瞒不了他,说不定根本就是他亲手布局。周老将军年过花甲,膝下无子,我不认为他还有争雄之心,此间事由谁授意,傻子也看得出来,你是聪明人,不要为情义所困。”
“你在都中见惯了权利倾轧,早知世上最难辨的便是人心幽微,下场凄惨的往往不是毁于政敌,而是所谓的交情,北地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位人物,别说是你,我也这么猜过。”徐麟顿了顿,缓缓道,“可不管人也好,河山也罢,流过血,交了命,就有了血脉相连的交情,大抵不忍生出毁弃之心,这是为兵将者杀伐下的一点慈悲。”
蓝散抬眸:“这也是你退让至此的原因?”
“当然不是。”徐麟不置是否,只静静看她,眸中烟波澹荡,一个眼神已将话说尽了。
她故作不齿,偏开头,“勾我没用,眼下一盘死棋,连你自己都时日无多,我也没辙。”
他眸中蕴了笑意,“没用的话,耳朵尖儿红了是什么意思?”
“看破不说破,恼羞成怒了,可是要见血的。”这话若配着她素日阴阳怪气说来,倒真有威慑意味,可惜她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眼尾长睫跟着浸染几分水汽,显得格外黑长,也格外慵懒。
徐麟眸中笑意更盛,看她眯眼把鱼吃完,问:“饱了吗?”
“勉强塞个牙缝。”她指了指落在一旁的海东青,“加上这鸡差不多。”
海东青不满地咕哝一声,弄不明白这女人为何老针对自己,徐麟摇了摇手中水囊,“一身腱子肉,太柴了。”
她闻见酒香,拢着眉心凑去,确认是烈烧白,接过水囊抿了一口,眯眼道:“不是我占你便宜,酒乃物,你身上有伤,闻得见喝不得,滋味可不好受。”
这人凡事都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徐麟也不戳穿,“那就多谢你替我排忧解难了。”
“好说。”她喝酒赏星,眼睛越来越亮,如琼华浮动,不知从哪儿跑过来的小狼用头拱着她的手,温暖柔软的皮毛让人身心松弛,偏头时见徐麟枕臂躺在芦苇丛中,咬着根草杆,眸中星移斗转,水流风从。
她也躺下去,舒服地叹了口气,听他说:“一个姑娘专喝烈酒,你这家风也是罕有。”
她醉了说话也不乱,给人一种还在清醒的感觉,但其实酒量浅,只有面上如常,就像现下,已不大能分清现实和梦境,“我生下来尚未满月,饿了哭闹,我那混不吝的二哥就用筷尖沾了烈烧白给我吮。”
她打了个酒嗝,眼睛更亮,徐麟福至心灵,转头看她半晌,忽道:“白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