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语
你种下的善因,结下了善果,因果不是迷信,是自己的造化——题记
侏儒郎中高先生有个嗜好,每天早上起床后,掐一片三七叶子,塞嘴里嚼烂,然后吐出来看色泽,这是他多年来的必修课,三七叶子里提取精华熬制抗癌丸,能否成功他不知道,但必须去做,如果一代人不行,闺女接着去做。
一声犬吠,晨曦里走来一个女人,见到高先生就启齿一笑。她说找高先生看病,高先生问她哪里不舒服,女人约三十出头,面白腰细,没说话就脸红了。好半天才说,胸口疼,长了个包块,此前一碰就痛,如今不碰也痛。
高先生沉吟半晌,说他闺女进城了,等她回来了才给女人看病。
他认得这女人,邻村的,名叫青青,很有几分姿色,去年跟他男人来治腰椎盘突出,病好了,她男人却酒后骑摩托,自己撞石墙上当场毙命。青青问,桂子啥时候回来?高先生说要下午。
青青说等不到,还是让高先生看,跟以前一样嘛,我都不怕你怕啥。
青青坐在凳子上,衣服解开时,一大一小俩乳房,小的像丁香,大的暗红鼓胀。高先生戴上手套,用指尖按了按,女人大叫太痛了,高先生说要开刀。
说吧就拿来药液和纸巾,青青明白,若是在医院治疗,手术留痕不说,还要几大千。高先生不仅收不了她多少钱,治疗还不痛苦,也不会留痕的,无论当地人还是外地人,他都一样对待。
她没看见高先生手中有刀子,只见他在大的乳房上,擦了中药水,也没在意,就给他讲她在广东打工的种种趣闻,那些临时夫妻,都是拼凑的……趁她说话间,高先生在她乳房下侧,指甲刀片轻轻划过,白脓喷出来了,又对青青说,忍着点,两手快捏紧挤压,脓水流一地,乳房瞬间变得小小的。
女人咬牙忍着痛,见俩乳房对称了,脸上羞涩带笑。说这下好了,只是高先生见笑了,我这乳房太小了。
高先生笑眯眯的,说胸大无脑,女人胸小才是福气。
青青很高兴,说她的死鬼男人总是说她乳房小,不好看,是机场。
高先生打趣道:“他不懂小乳房的魅力,所以自己先走了。”
拿了消炎止痛的药丸,又叮嘱女人,别吃辛辣刺激的东西,小伤口要不了几天就好。
青青给他三百块,高先生说多了,退回两百。女人说高先生真是好人,连声道谢。
青青又问:“你用了啥子药,咋个不是很疼?”
高先生说自制秘方,止痛消炎于一体。青青竖起大拇指,夸他是当代神医,然后道别。
驼子杨官正跟侏儒郎中高先生住上屋下坎,相距不过十来丈,高先生因为从小长不高,初中毕业后拜访了很多民间郎中,但医术还是不精,好在万山丛中有个道观,一位年迈的老道,传了他一生所学,专治各种疑难杂症,高先生成了当地的名医,他的最大愿望是研制出治疗癌症的偏方。而驼子的最大愿望,是不需要花太多的钱,亦或是,不需要动刀子,就能治好自己的驼背,直起身板走路,才是完美人生。
倭冲村街西头老核桃树下,是驼子的老屋,硕大的木柱担着高楼,雕花屋檐上扣满青瓦,驼子如一弯残月,弓着身子踏上木楼板,双脚落地敲鼓般咚咚作响。
“天堂在梦里,永远在梦里,我却走不出地狱。”他沙哑的嗓门低沉,感觉灿灿白日如霜,由外而内的寒冷。
驼子的爹希望他做官,做个好官,而他自己则希望当歌星,在霓虹灯闪烁的舞台上放歌,歌声如同潮起潮落的大海,却事与愿违,不仅做官无望,高中没念完就出事了。
那是一个不算炎热的暑假里,正读高二的杨官正帮着爹妈吼牛羊上山,房前的古核桃树高耸云端,叶茂果青的枝桠间夹着一窝鸟巢,邻家小女孩桂子说:“正哥哥,有一只小鸟落下了,还在叽叽叫着喊妈妈,好可怜的。”
杨官正果见草丛里挣扎着一只受伤的雏鸟,张满大嘴惨叫着,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水雾。不容多想,杨官正就把雏鸟揣进衣兜,如灵猴般蹭蹭地爬树上,刚把雏鸟放进温暖的小巢,脚踩的枝桠突然“咔擦”一声,他在晃兮忽兮中随断桠坠落,重重落地后,感到自己已经粉身碎骨,满嘴咕嘟血污。桂子吓得嚎啕着叫大人,杨官正的爹妈见儿子不省人事,抹着眼泪叫桂子回家请她的侏儒郎中老爹高先生把脉施救。高先生急急赶来,探探他鼻子,只是一个劲摇头不语,许久才一声叹息:“这娃正在鬼门关晃悠,能不能醒来,就看他造化了”。
高先生膝下一女,便是桂子,正念小学六年级,见自己闯祸了,就哇哇着抹泪,陪着爹给杨官正治伤,时不时对迷糊中的杨官正呼唤:“正哥哥正哥哥,你醒醒哈。”杨官正一躺就是三个白昼,待他悠悠醒来时,看见他娘挥洒着浊泪,正张罗木匠打一口柏木棺材。娘见他醒来,就抱住儿子喜极而泣。杨官正虽然捡得一条小命,背却弓得像滚水里的虾米,此后不仅成了驼子,还瘸腿行走,驼子怕人笑话,就不敢上学,爹给他买来几只羊,他成天赶着羊在山里转悠。人家叫他驼子,他虽然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听说驼背可以治好的,他爹去省城的大医院问了,医生说要很多很多的钱才可以做手术。
于是,驼子没文化的爹,只好携着目不识丁的妻子去外省打工,说是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给驼子治病。此后,驼子爹妈如石牛沉海,多年也不见音讯,更不知死活,驼子就与白白的黑黑的羊为伴,打着凄风苦雨的岁月。
驼子是残疾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山里的女人没谁愿嫁他,他如一只受伤的狗,成天跟着羊群晃荡。他不甘心更不信邪,依然把闪光的钢笔插兜里,依然高门大嗓吼蒋大为的歌谣,以显示他还是文化人。
无聊的时候,驼子喜欢看迤逦的群山,虽然都是山山相连,但山有山的不同,有灵气的山不一定是高山,也可以是小山丘,如人间的侏儒与巨人,有着高矮不等的个头,却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侏儒高先生虽然很矮小,但他有巨人的高度,治病救人药到病除,他牢记着师训:不为名利,只为解除病者疾苦。驼子的世界很小,倭冲才是他的天堂。这倭冲是群山中夹一条浅浅的平坦峡谷,这里盛产倭瓜,传说自从有了人类,无论男女,生下来尽是小手小脚小身子骨,有半数的人矮小如孩童,所以地名就叫倭冲了。
解放后,新政府特重视倭冲人的不正常现象,就派专家来考察,结果是这里的水质含有一种特殊矿物质,影响孩童的生长育。于是,政府派来医生拿药物干预,倭冲人的后代很少有侏儒了,但高先生却是个例外。正因为水质的原因,此地倭瓜个大味鲜,肥厚如伞盖的绿叶下,悬吊吊的青皮儿瓜,指头大的瓜咀斜翘,儿时那阵,驼子最爱衔着瓜咀吮吸。
看到倭瓜的咀儿,驼子就想女人,倭冲女人虽多,却没人会正眼看他。他也看不上那些俗气的女人,最喜欢的当然是桂子,桂子是他的女神。
最让驼子闹心的是,偌大一个倭冲村,无论大人小娃都叫他驼子,唯有小女孩桂子叫他“正哥哥”,也喜欢听驼子唱歌,每当驼子唱完歌,桂子就铆劲鼓掌,还说比电视里唱得好听。看着小女孩清清亮亮的眸子,驼子就有了一丝暖意,眼神如日头豁亮,随即又乌云滚滚。驼子郁闷时心塞,就溜到河滩上或深山里吼几嗓子,他只唱大腕的经典名曲,从不唱流行歌,他的歌声只为小女生桂子唱。桂子渐渐长大,他就自编一歌谣,取名《你的微笑是我最美的力量》,他站在空旷的河滩上,哗哗清流如琴声伴奏,他一遍一遍地歌唱,桂子看到他就抿嘴浅笑,夸他唱得很好听,他说我不是唱歌,我是在吼天。她依然抿嘴浅浅地笑,却不懂他吼歌的含义。
小女孩桂子初长成,婷婷娜娜如风中百合。虽为女大学生,却是女承老爹衣钵,当了一名郎中。高先生的痛点是,她的传统医术再高,也只是一介山野郎中,属民间游医范畴,官方叫作非法行医者,也是打击对象。桂子欲做一名有所作为的女郎中,就苦读功课,终于考上省城的中医药大学,毕业后未留大都市,而是回家与老爹探究老祖宗留下的国医精华。
晚秋时节,日头依然火辣,倭瓜悬在架子上,随风颤颤的灵动。驼子喜欢坐在一蓬挂满糖灯笼的阴凉下,撒手一群黑白分明的羊不管,任其啃噬嫩草的美味,他自己则捧着脑壳,眯缝着眼睛,看脚下的一汪潭水咕嘟咕嘟漫出。他最喜欢这个如一只圆口鞋的水潭,光滑石板上凹进一只鞋,水在鞋里荡漾,约三四十平方米的面积,深水处也不到一米,一个成人淹不死,但小娃儿就悬了,大人们管的严,不许下水玩。
这里偏辟,还有灌木的肥叶遮掩,驼子在闷热难耐时,就会扒光衣服,咕咚地跳进水里,凉悠悠的水如针尖刺扎着他的每个毛孔,感觉浑身有着说不出的酸爽。
每到无聊时,他就仰望苍穹吼歌,歌声苍凉而空灵:“你如风如电如月亮,我是大雁却少了翅膀,我最爱看你的傻笑,你弯弯的眉毛飞扬,同我在空中翱翔,你最美的傻笑,带走我的荒凉……虽然我外表冷若冰霜,内心却狂热而坚强,我最爱看你美丽的傻笑,你的傻笑就是一片暖阳,融化我千年的冰霜,因为爱你,我百炼成好钢,我要把你的傻笑永远守望……”
村人说,狗日的驼子好嗓门,若参加星光大道,定会出名的。
驼子斜瞪一眼说话的村人:“我的歌不是唱,而是吼,不是吼给你听的,我只为一人吼,不为天下人唱。”
村人就取笑他:“你把歌声吼给谁谁谁,不关我事,最怕你吼给范冰冰听。”
驼子就脸红筋涨,白一眼村人:“他妈龟儿子才喜欢那个范爷。”
其实,驼子早就喜欢上了桂子,只是他不敢说,他自卑而又伤心。
村人嘻嘻而去,驼子就继续吼歌,几嗓子吼过,如同酒后,微醺着朦胧的眼睛,于是他的世界浑沌了。突然眼前划过一道白光,长条条的白影,一忽儿就滑入清凌凌的水里,他心里一个激灵,忙揉揉眼睛,分明是一个女人刺目的赤身,女人的皮囊白如雪团,白得晃眼,青丝在水面袅袅而动。他傻傻地瞪着,不敢吁一口气,难道是传说中的倭瓜成精?
几乎是每个夜晚,每个梦里都是桂子的倩影。但他明白桂子永远不可能找个驼子做伴侣,他即使桂子愿意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但他假想桂子是他的白雪公主,这样的梦才是最美的梦。
他恨命运捉弄人,他虽然身体残疾,但他的心态一点都不残缺。他虽然高中没有念完,却从没放弃过自学,凭他所学知识,完全可以考个二一一或九八五,他没有勇气走进考场。
村人把他当猫猫狗狗,叫他驼子他虽然很生气,却又莫可奈何。谁叫他是驼子呢?
驼子无论白天黑夜,从没闲过。要么边放羊边看书,要么吼歌,他的嗓音高亢洪亮,用桂子的话说,可以跟歌唱家媲美。
人家嫌弃驼子,桂子总是冲他轻轻浅浅的笑,那笑靥让他心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