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儿子那边虽说传来了死讯,但却死不见尸。
他就想着,那哪怕是残了、废了,可万一人要是还活着呢。
所以他这当爹的,后半辈子就在村口等等看。
“嗐,甭说这些甭说这些,这烟今儿有些呛”,汉子低头揉了揉眼。
他向白发老者问道:“老先生都这年纪了才回关中来,哎你这些年到外安都干了些啥事么?”
白发老者答道:“给天地立了个心。”
草帽汉子疑道:“奏沃,这天地有啥心呢么?”
白发老者说:“天地本无心,以人为心,咱们就是天地的心。”
草帽汉子点点头,努着嘴道:“嗯!这话得劲!”
蹲着抽烟的朝站着立心的比了个大拇哥儿。
汉子赞道:“为天地立‘人心’,啧……哎呀!那老先生你这人増滴很着!听切就是个能行人么!”
老头儿笑了笑,有些得意,但很快就叹息一声,道:“唉,能行啥些,就这心还不知道立没立住着,还得要叫后人帮衬呢。”
“诶,老先生,那你这心就操得远咧,人各有命么,不光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这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命,你管捏后人弄啥呢莫?叫后人自己操心去”,汉子摇头说道。
站着的白发老者看着蹲着的草帽汉子,眼中有些异色,默然不语。
这是老者今天第三次沉默。
这一次,不同于前两次。
“我关中之地,果然卧虎藏龙!”老者复又点头抚须赞叹道,似是有了某种计较。
“好一个人各有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历史使命,我来人间一趟,已经完成了我自己的使命,还要管后人干啥么?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哈哈哈……”
白发老头好像突然间很有精神,笑得很大声。
朗朗乾坤之下,他原本有些矛盾和苍凉的佝偻背影和笔直身躯。
现在,只有笔直,哪见佝偻?
汉子在村口抑郁了好些年,今日和无名老者一番交谈,还听到那么“得劲”的话,此刻又被那老者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所触动,他感觉今天的身体不似数年来的那般沉重,好像轻快了一丝,那块巨大的石头在自己心头依旧压着,可似乎抬起来了那么一点点。
其实,以前只是无人交谈,或者时机不到,当从这村口大树底下蹲着抽烟的草帽汉子他嘴里自己说出来“生死由命”和“人各有命”两句话之后,看似慰藉老者,实则亦是开导自己。
他,自渡了。
过往种种,生离死别,此时把他的心压得没那么死了,心头大石升起了些。
既然压不死,还抬起些,那么——该起来了。
所以,蹲着的草帽汉子在老者大笑的时候,站起来了。
两个,站着的人。
乡里汉子当下固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清楚目下他遇见的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
可有些事情,虽不明而若有所觉。
站着的汉子弯腰向老者恭敬请教道:“老先生,您叫啥些?我这回去也给你立个牌牌,清明的时候给你烧些香,咋相些?”
也难为这乡下汉子了,打娘胎里出生以来,未学礼,不识乐,过得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现下他弯腰行礼,可这腰弯得奇奇怪怪,礼行得乱七八糟,言语里虽是恭敬请教,可头一句还是一个“老先生”一个“您”,到第二句就是两个“你”和“立个牌牌”。
常言“糙汉子”,这汉子确实“够糙”。
白发老者含笑抚须,安然受礼。
凡这九州现在还活着的人里给他施礼,就没有他受不起的。
老头儿笑道:“行么,那感情好着,额叫张横渠。”
();() 汉子再问:“那老先生这名字有啥讲究莫?”
老头儿笑着摇头道:“嗐,有啥讲究先,在额屋门口有东西两条渠交到一块儿起咧,就这么叫滴‘横渠’。”
“还有啊,小乡党,既然学不来弯腰,以后就不要弯腰了。”
“刚才那一弯腰,便算是拜师礼了。”
“现在开始,你就是张横渠的关门弟子咧。”
“以后这天底下,就没几个活人敢叫你弯腰咧。”
……
玄历元年。
六月初六。
时值大暑。
横渠圣尊仙薨。
天下缟素,九州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