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勉力壓下不悅情緒,重浮笑意,先眺窗格:「不知不覺……天色已晚。」繼而回望魏婉,溫言道,「要不今日就畫到這?」
魏婉本就不想多留,借坡下驢,行禮道:「奴婢告退。」她推門出去時,與門口抱劍守候的阿土對視了一眼,阿土愣愣張唇,似欲詢問,閣內卞如玉忽沉聲下令:「阿土!讓他們打掃煙雨苑,辟給魏姑娘住。」
「喏。」
且不提阿土領著魏婉一路下山,時不時吹耳旁風,諸如「煙雨苑是整個府里最好的一處居所」,「殿下命人天天打掃的,桌椅都發亮」,「殿下可真看重姑娘」之類,只說卞如玉這廂,魏婉一走門一關,無需再演的他即刻擰眉,心口既堵又莫名跳得厲害。
「阿火,」卞如玉淡淡呼喚,面對下屬就沒了脾氣,好像那一肚子火只會被魏婉惹起來,「推本王歇息。」
黑衣少年倒吊現身,一躍而下,疊起屏風,顯出後半間廂房。
一桌一凳,一櫃一床,平日「痴迷山水」的卞如玉常留宿在此。
阿土正將輪椅推近床邊,門口突響叮叮哐哐,卞如玉回頭一望,竟婢女小金一手托盤,一手水桶,冒失闖進來。
卞如玉瞥了眼,托盤中盛著數隻方巾,桶中蒸騰熱氣,也對,他的右手是該好好洗洗。卞如玉雙手浸入水中,搓了又搓。
這下沒有魏婉的氣味了吧?
「殿下——」小金端著桶笑,「這不是洗手的。」環視周遭,「唉,魏姑娘呢?」
卞如玉眉頭緩慢鎖起,面露疑惑。
小金潑辣,加上已同阿火做了兩年夫妻,直言道:「這是叫水!」
「什麼叫水?」卞如玉問完旋即自悟,頓時面紅耳赤,慍斥,「誰允你們這麼做的!」
阿火立馬擋在小金身前,單膝跪下:「殿下,是水嬤嬤的吩咐,她說如果哪一日殿下領回女子單獨待在房裡,關門閉窗,逾一個時辰,待那女子出來一定要叫水。
「所以屬下才去知會小金。」
「水嬤嬤還說,到那日除了恭賀殿下,還要把叫水的次數稟報給皇后娘娘。」
「但次數不能多,一夜過兩次都只能報兩次,免得娘娘憂心殿下。體虛。」
卞如玉臉上陣紅陣青。
阿火卻嚅了嚅唇,不知道殿下最後留哪兒了……阿火做事刻板,依流程詢問:「殿下,要不要給魏姑娘賜避子湯?還是——」
阿火胳膊突然被自家娘子重重打了下,痛得一縮胳膊,不解望向小金,小金卻悄悄用眼神指卞如玉——殿下的臉色現在比死人還難看。
阿火終於有點領悟了,和小金躡手躡腳,倒著退出閣外。在即將邁出門的那一霎,卞如玉忽然出聲:「站住——」
阿火和小金立馬縮回腳,耷拉腦袋,餘光偷瞟殿下——卞如玉的臉色已經緩和了許多,似已逐漸平復情緒,但胸脯仍輕輕輕起伏,柔聲叮囑:「今日之事,一定不要告訴母后和水嬤嬤。」
「以後——也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
「喏。」阿火和小金關門告退,小金下山,阿火則暗中守護,偌大的二層看起來又只剩下卞如玉一個人。
他坐在床上,不知怎地就去瞅桌上那幅畫,離得遠,這個距離什麼也看不見,心裡那股野草般煩悶卻即刻重長出來,蔓延。
卞如玉扭頭不眺畫,卻又瞟見牆上掛的小像,盯了會,狠狠拉上幃帳,一絲光都不允透進來。
眼不見心不煩,睡覺!
*
咚——咚、咚、咚!
一快三慢,四更的更聲自巷口傳來,打更人嗓子嘶啞:「天寒地凍,早睡早起,保重身體——」
萬家漆黑,相府書房卻仍亮著燭光。
藺昭還在處理公務。
下屬公孫明方在旁幫忙研磨硃砂,眼看只剩最後兩本公文,忽一黑影翩然落地。
來人靠近案前,單膝跪倒,與夜同色的墨袍垂尾地上,低輕出聲:「主公,那卞如玉已將阿婉安置在煙雨苑中,但並未親臨,今晚阿婉獨自歇息,亥時一刻熄的燈。」
藺昭挑燈批閱,頭不抬,筆不頓,仿若未聞。反倒是公孫明方抬頭盯了來人一眼,輕攏腕上佛珠。
墨袍人繼續奏報:「但未酉間,卞如玉和阿婉單獨在水雲閣二樓待了兩個時辰,門窗緊閉,事後還叫了水。」
「阿徹——」公孫明方剔豎雙眉,急急呵斥,手上緊攥的石硯一抖,數點朱紅飛濺。
他們都知道,水雲閣二層是卞如玉常居的臥房。
藺昭卻處之泰然,面不改色,合著雙唇,依舊專心批註。
如果非要找出一處不對勁,那就是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梁徹奏報完全後,說一句退下。
不敢擅自做主的梁徹跪得有些麻。
藺昭批完一本,摞在成堆的公文上,又批最後一本,過了數頁,突然筆懸空中,呼出口氣:「你可有看清?」
梁徹先是一愣,繼而將背伏低:「屬下所述即所見。但只瞧見叫水,卞如玉手下耳力皆強,屬下恐被發現,不敢近前細聽。」
「是屬下無能。」
梁徹想了想,又道:「阿婉一出水雲閣,就被卞如玉的手下領去煙雨苑。卞如玉則直接在水雲閣就寢,再未出來。」
第6章六
半晌,藺昭緩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