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帝辛冷笑道,“祭祀出了问题,流言四起,所谓的顺民就是屈从,王室失了威严,你以为所谓的德行可以得民心吗?他们只会以为我们软弱,觉得我们商人不行了,就像父王那样,养出一个东夷,紧接着就养出一个又一个心腹大患!”
微子叹了口气,类似的争论他其实已经在商宫里听过帝辛与姜姬争吵过无数次了。
“子受,你真要不顾天下人的意愿打下去吗?”微子说,“再这样下去就要逼反各位诸侯了。”
“那就杀了他们,反一个我杀一个。”
“镇压谈何容易?”微子不得不提醒他,“太子重伤上山修养,至今也没有消息。”
“子受,小小一个九苗而已,就让你差点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帝辛看着他,眼里逐渐有了真实的杀意。
微子在这时才掏出了那件血衣,他道:“而今,你唯一的妻子也在你东征的征程中付出了性命。”
帝辛看也未看那件血衣,当它不存在似的。
微子早知有今日,他将血衣展开,一边展开一边说:“你将姜后锁在鹿台,她不堪受辱,自焚而亡,她留下了一封信,想跟你说一些你从来不肯听的东西。”
帝辛紧抿着唇,脸色苍白,还是不说话。
“她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自成汤建朝大商迄今已有六百年,然,时局谲诡多变,吉凶难测,先祖商汤立国于亳,此后三百年,黄河水患难断,王室内乱不休,经九世之乱,数次迁都,大商中衰,先祖盘庚迁殷,斩断前尘,重新开始,后先祖武丁,唯才是举,得忠良之佐,殷商中兴而。
妾知殷商如今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王上夙兴夜寐,寝食难安,可王上既非武丁先王,妾亦非妇好将军,无以以武力镇国,而天灾已至,天道弃商,历代先王曾与人斗,尚能转危为安,眼下,王上要与天道相抗,又该怎么办呢?
臣妾不是要王上屈服,也不是让您放弃,只是殷商大势已去,您要做什么都是重重困难,如今,我们只能顺应大势,掩藏力量,以待时机。
因而,臣妾谏言有四:一为,以内为先,整治王庭,剪除内乱,使庞大的王室团结一致;二为,安抚诸侯,大商立国数百年,诸侯们立朝也有数百年,树大根深,不可不忌惮,您不能真用他们也不能不用他们,只有他们聚成一团拱卫王庭,殷商才可不败;三为,立足人道,天道已弃商,若要度过危机,我们务必牢牢把握民心,民心所向,才是天道所向,莫要再频繁征伐,与民生息才是长久之道。
四为……”
微子顿了顿,看向帝辛惨白的脸,叹道:“四为,珍重身体,王上,夏日已至,臣妾不在时,莫要仗着身体强健,贪凉,不盖凉被,感染风寒,万望珍重。”
大雨倾盆,外间风雨不绝,帝辛听着雨声,忽然觉得冷了。
他裹在狐裘中,捂住嘴,弯下高大的身躯,咳了又咳,这几年的争吵和隔阂早将他们之间的温情耗尽,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留下来的只有被背叛的恨意。
他不恨自小把他扔在战场上的帝乙,不恨为争夺王位手足相残的弟兄,甚至不恨那些不忠不臣的乱臣贼子。
他只恨给予他真心又坚定站在他身边
,与他在风雨中生死相依,却在最后背叛他的姜姬。
他咳嗽不停,嗓子越来越痒,他捂住嘴,腥甜的血却涌了出来。
微子脸色大变,挥手要叫大夫,帝辛却拉住他的手,笑问:“你瞧瞧,满朝文武哪一位有我这王后刚烈?”
他啐出血来,粗鲁地擦去脸上的血,眼中杀意森森,嘴上却带着笑意,他喃喃道:“竟然死谏。”
“竟然,死谏。”
“子受,你别太难过了。”
“我难过什么?”帝辛动手撕了手里的血衣,狠声说,“后宫之人不得自戕,她是在藐视王庭!!哪一位帝王会为了一个不忠不臣的臣子难过?”
“王兄,你以为她循循善诱是在进谏吗?她是在咒我大商!”
“什么天道弃商,什么大势已去,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他猛地一下掀开布帘,望着大雨,他怔怔地望着雨,张了张嘴,喃喃自语:“大雨明明已经落下,是她不肯等。”
说罢,他伸出手去接这猛烈的雨珠,却从高高的马车上滚了下去,在微子和侍从们焦急的呼唤中坠入冰冷的大雨中。
*
哪吒聚合的神魂陷入某种混沌的恶念中。
亿万万的生灵化作无数团黑烟在看不见边际的战场上厮杀,箭矢破空声、金鸣声、击鼓声,众声齐鸣,震耳欲聋。
恨意、杀意交织成一团,哀鸣、嘶吼齐奏。
身处在其中,犹如置身于某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之中。
意识忍不住四处周巡,却一无所得。
黑色、白色、黑色、白色。
阴阳相交却一无所得。
而在迷茫中,回荡在战场上相似的恨意与哪吒心中升腾的憎恨实现了共鸣,他借着力,在灵魂被啃噬的剧烈的疼痛中,带着恶念从混沌的世界里挣脱。
他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了倾盆而落的雨。
冰冷而猛烈的雨砸在他脸上,“砰砰砰”地响,他像是被砸醒了一般,眼睛猛地一下睁大,然后看到了太乙。
太乙再没拿他总是不离身的拂尘,他双手粘着莲花瓣,浸着水,看到哪吒醒来,才慢慢站起来。
“哪吒。”他轻唤。
哪吒别过眼,瞧见了难得化作人形的金霞,他还是那副傻瓜样,歪着头,瞪大眼睛,手里拿着莲藕,迟钝地点了点头,嘴里叽里咕噜的又在说乱七八糟的鸟语。
鬼才听得懂。
哪吒动了动僵硬的四肢,然后从巨大的莲花花蕊中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乾元山的莲花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