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间幕看了一眼中井正在读的书。
那是一本很普通的故事书,讲述了很多小人物的聚聚合合东奔西走,没有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一处处悲喜剧的结合。夏目漱石的思想和文笔无比是出常人的,在这样的故事中,他写出了一种光影交错的朦胧感,唯一不足的是,最后几页说到底撕去了。
他还不知道这是多么巧合的一件事,夏目漱石,少年织田作都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而他们对话的中心,是链接了二人的至关重要的那本书。
世界线微妙的变动,虽然没能挣脱最后的结局,却产生了微乎其微却至关重要的影响。
“很喜欢吗?”
“夏目先生是很伟大的作家。”
中井的眼睛亮亮的,他并不在乎被人打断,或者说他很激动又因为不常说话儿被迫沉默,所以已经憋了好一会儿了。
卖安利是人类共有的通性,找到同好之后一起吃安利则是这世间一等一完美的大好事。
“普通的生活,庸庸碌碌的小人物,社会层次阶级的交换,市井间的杂谈与悲欢。你很喜欢这样的故事吧?”千间幕看着他,轻声问道。
“我其实不讨厌充斥着迷局的书,只是对我而言,过于平淡乏味。惨绝人寰的案子也好,惊世骇俗的宣告也好,再丰富的书籍,若是放在现实,甚至写不完其中的一页。一万本书中写出一万个杀手,一万个杀手用了一万种特殊的手法。但这一万个杀手所做的事若是放在横滨,甚至如呼吸一般寻常可见。我更想看我看不到的正常人的生活,想见我见不到美好与一切真实。而犯罪者与受害人,作者与看客,于我来说,只觉得虚无。就像将红酒倒入大海一般令人乏味。”
中井很认真的说道,因为异能力的缘故,他的情感总是若有若无,多数时候,他最普通的表达就是他最本质的态度。
“先生,你知道的,我们遵循着某种命运前进。我无法走出虚无,所以只能远远的看着。尽管我讨厌那样的故事,但说到底,我也只能写出那样的故事。最多最多像先生一样,将故事从故事本身转化为读者,径直将规则撕下,冷眼看规则崩塌。”
“那么,中井。”千间幕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你看到那里了吧,那个不杀人的杀手。你觉得,那个杀手为什么不杀人呢?”
其实这有点作弊,这篇文章的结局最戛然而止的就是杀手的理由,但中井并不知道。在中井读完整本书之前问他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做了一个‘杀手不杀人的理由是有写出来的’这样的假设,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小手段。千间幕做出这样假设所造成的影响就是,他想要理由并非是从杀手的情节上推断出来的,本质上不是在问杀手的选择,而是在问中井潜意识的选择。
而中井的回答会告诉千间幕,他缺少什么,需要什么。
然而,中井并不会困扰这件事,他之所以被周作带到千间幕的身边,归根到底是因为他和远藤周作是同一种人。
他没有未来。
在千间幕的身边的两个月,他度过了自己的死期,并在日日重复的噩梦中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的未来只存在于千间幕的身边,他是维持他生命的一条绳索,是他仅能抓住的细绳,而这强大而坚固的细绳,足以让他为之抛弃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自内心的认为,如果他是因千间幕而存在,那么他的所有行为就算由千间幕操控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以说远藤周作送他来之前的洗脑功课非常有效。
对于这件事,千间幕一无所知。唯二幸存的两人都认为就算说了这件事千间幕也不会在意,所以根本没有人提及这件事。
所以他只是回答道:
“先生,我并不需要不杀人的理由。”
中井垂下眸,目光中是诚实的温顺,他坚定的再次开口:
“对我来说,理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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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常年混迹政坛的老人家来说,听人评价自己的书还是挺新鲜的一件事。
夏目漱石摆了摆尾巴,没有人给他梳毛,所以只能自己伸出爪子舔了舔。
他能感觉到两个孩子之间还处于试探的阶段,年长的那个似乎听从于更小的那个。而更小的那个也如同一个出色的掌权者,正在渗透身边人的内心,掌握身边人的想法。
那个中井,是个搞文学的别致一格的好苗子。
杀手为什么不杀人,最重要的从来不是理由,而是做出这个行为的本身。
正是后来意识到这一点,他才会觉得自己写的太过浅薄,从而撕去最后的几页,而再补充的工程太过庞大,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令人扼腕叹息的留白。
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就说明这孩子已经看透了很多事情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