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旁笑出声来。凉眸则大大方方地收下,道:「行。那我收下了,其实我这一年已经花了不少,凑回原数我还找人借了钱呢。」
从天扬出来,天色还亮,冬日的暖阳从树梢顶端斜斜倾下,四季常绿的树桠低低压着着翠色,信步其间,阳光裹在身上,即便已近黄昏,却仍有蓬勃的感觉。道路尽头的座椅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利索的头发丶修长的背微微有些佝偻,我的心咯一声,便不争气地猛烈跳动着。
「师父,你怎麽来了?什麽时候回来的?」我压抑着心中巨大的喜悦,欢快地问道。
「今早到的深圳,原本计划来助战的,结果还没下飞机就看到报纸了。看来你赢得很漂亮。」或许是旅程疲惫的缘故,李睿的声音有些沙哑。
「让方晋华肯做出让步的是他的疑心和不自信,我只是利用了一下。总的来说,外面的敌人都不可怕,能打败自己的最後还是自己。」我笑盈盈地总结道。
李睿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我,清淡的眉宇映在漫天流彩的彩霞中,既朦胧又遥远,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我看了一眼他的腿,原先那根拐杖放在一旁,身体藏在宽大风衣下,外头瞧不出什麽异样。我靠近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问道:「身体康复得怎样?是好了麽?」
「目前还好,以後,不知道。」李睿云淡风轻地说道。
我不敢再问,只陪着他静悄悄地坐着,看着路上车水马龙,看着晚霞渐渐消散在天边,看着一弯蒙昧浑浊的弦月升上在云间,满街的灯光流彩映在行人身上,便漫起了繁华与安宁的味道。深圳的冬天是没有雪的,海风将整座城裹在温暖与湿润中,仿佛置身花园。我与李睿从未这般相处过,沉默无语将气氛调上了几分暧昧的色调。「饿了,我们走走吧。」李睿对我说。我点点头,搀起他,他吃力得很,双臂扒在我的胳膊上,不住地颤抖。费了一刻钟,才站起身来,沿着道路极慢极慢地走。我背过身去,眼泪止不住地下落,天知道他方才费了大的劲才挪到这个位置等我的。不是说在美国做了手术麽,怎麽看起来并无起色。这般想着,引得我一阵心悸般疼痛。他的步伐很缓,我也拖着脚步徐徐前行。两人一路无语,突然听见身後有人在喊,雪!快看,下雪了!
二人同时回头,只见漫天飞起白絮般的雪花,被造雪机的风扇吹得打着旋儿,朝着我们扑头盖面而来。我还没来得及惊呼,下一刻街头一株巨大的圣诞树便在瞬间被点亮。四五米高的巨型树桠上挂满了彩灯丶铃铛丶礼品盒以及六角形状的雪花片,漂亮极了。我看着树,竟被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睿看看我,笑道:「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圣诞树,像个孩子一样,盼着过圣诞,渴望着拆礼物呢。」
我忍了忍眼中的泪水,淡淡地说:「才不是,我从小对圣诞节可有阴影了。」
李睿疑惑道:「这麽欢乐的节日,还能有什麽阴影?」
「小时候听过的所有童话,不好的事都发生在圣诞节。比如失业的父亲望着圣诞橱窗里的火鸡买不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平安夜擦亮了最後一捆火柴,快乐王子在圣诞节被剥去了身上最後一块金片,然後被扔进了垃圾箱里。太多太多了,它们在我心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让我对这个美好的节日又向往又恐惧。特别害怕在全世界欢笑的时候,自己一个人遭遇不幸丶忍受痛苦。」我的声音很轻,如梦呓一般,夹杂在喧闹的街市声中,只有挨得很近很近的人才听得见。
李睿的眉心紧紧锁成川字,像是有无法负荷的痛苦从心中流过,他看着我,过了半晌,终於伸出手,轻轻掠过我额头,将一缕凌乱的发丝拨至脑後。我顺势将头贴在他手心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到我身上,就像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第一根火柴时带来的暖意。我像小猫一般别过头,用鬓角的发丝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这模样一定挺可爱的,我看见他嘴角流出宠溺的笑容。「一年前,你说你喜欢我,我不敢答应。我後悔了一年,装了整整一年的若无其事,最近突然想明白了,心里的话不说出口,会把心蚀出一个大洞,里面装满了遗憾。」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巨大的喜悦满溢到了嗓子眼。我张了张嘴,李睿的手缓慢移到我唇上,笑道:「我飞了几十个小时,话应该我先说。我以为我要对感情负责,要对你的未来负责,就应该收敛起对你的感情,拒绝我们关系的发展,我错了,爱情是一种植物,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它就在心里发芽生长,你拼尽一生的理智去阻止,也挡不住它的蓬勃成长。在手术室里,我满眼都是你的影子,满心都是你在做什麽?赢了吗?我骗不了自己这是关心工作,我只关乎你,唐盈盈。」
喜极而泣的泪水瞬间落满了脸上,我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肩膀上,哭到无力:「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只有你是白痴,不肯承认。我不需要你为我负什麽责,我是个成年人,我自己可以对自己负责。只要你对你自己的感情负责就够了。」
李睿勉力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我确实是白痴。一直到刚才我还在犹豫,我真怕我像一根火柴一样,一瞬即逝,给你带来短暂的温暖,之後全是黑夜寒冬。可是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更应该在你心里点燃一团小小的火,护住一方温暖。」我拼命摇头,拼命地哭。李睿用
双手夹住我的脸,轻轻地说道,「这辈子的工作使我除了谨慎之外,身无所长,感情粗砺得像砂石一般。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将用尽力气,把生命里所有的温情都榨出来,送给你。」
我尽情地体会着难得情话的甜蜜,我抬了抬头,李睿仿佛还想说什麽,话未成音,便见他右边身子如同棉花般柔软无力,轻飘飘地向一旁坠落,我惊慌地急忙用手去扶,却挽不住下坠的势头,两人一同跌倒在地上。
路上的行人见状,纷纷伸手帮忙。我半爬起身来,只见李睿面色白得发青,嘴唇紧紧地咬住,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大声呼喊着,快叫救护车!快!喊着喊着,直到喉咙嘶哑,直到心痛得扭曲。
夜色浓似黑墨,灯光浮影在我眼里幻化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光圈,漂浮在空气里,如同飞在阳光下的皂水泡泡。我跪在地上,脸上孤零零地挂着两道欢喜的泪痕,宣告着不久之前刚刚经历的喜悦,两只胳膊托着李睿的身体,平日看着瘦弱的身材,此时却有千斤重,带着我一起堕落至寒气逼人的黑暗中。灵魂却像一阵青烟一般飘了起来,浮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这两个可怜人。
这一刻终於来了,为什麽会这麽快,就连多一点的温情时间都吝於给我。
第十六章
在医院的走廊里,闻讯赶来的Debra瞧了瞧一身狼狈的我,开口问道:「你早就知道李睿的病?」
我心下微微一抽,点点头道:「是的,很早便知道。大概三年前吧,有一次师父给我的一叠文件里夹着一张他的检查单,我那时候便知道他患有ALS渐冻症。我吓坏了,在家里查了很多关於这个病的资料,哭了整个晚上,後来又想,像师父这样谨慎过头的人,都能把检查报告误交到我手里,他心里该慌乱成什麽样子呀。第二天,我就找机会偷偷把检查单放了回去。并且告诉自己,他能活五年也好,像霍金那样再活五十年也好,他既然不愿意别人把他当病人看,那我们就像正常人一样,高高兴兴地过每一天。」<="<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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