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那个狗爬字就是一个偌大的丶真情流露的——「困」。
「……」
郁危看着一下子活了过来丶格外黏人地抱住他手指的符纸,脑袋还有点转不过弯:「它能干什麽?」
「顾名思义,」明如晦悠悠地说,「它可以把人变困,催人睡觉。」
他话音刚落,郁危头一歪,靠在木桶壁上就睡了过去。
……
这个梦和以前的又续上了。
满山碧色绵延起伏,浪潮一般汹涌波折。楼九安静地跟在仙君的身後,顺着山路往上走去,有些惴惴不安。
山径两侧绒绒的小花被他的衣摆撞得摇摇摆摆,但很快又亲密地贴过来,柔软的花瓣蹭过他的手指。楼九缩了手,有些戒备,在身前人看不见的地方,神情格外漠然。
他现在还没想明白对方为什麽要带自己回来。明明此前当着楼涣的面拒绝了收他做徒弟,为什麽又临时改了主意。
楼九不相信楼涣有那麽好心,但他还是冒险赌了一把,赌自己在这里会好过一点。
又有小花蹭过来,楼九有点饿,低头看了它一眼,忽然坏心眼地揪下来了一片花瓣,放在口里嚼了嚼。
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楼九立刻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抿着唇抬起头。
对方转过身,打量他片刻,下一秒,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两颊,用了些力,楼九被迫松了口。
两根手指探进他的口腔,将那片惨遭咀嚼的花瓣拿了出来。那人随即松开手,说:「不要随便吃东西,有毒。」
楼九怀疑他脑袋後面也长了眼睛,不然为什麽能看见他的动作。
他想说这点毒性自己根本死不了,楼家有的是比这厉害的药。但这里不是楼家,他还打算装乖留个好印象,於是忍住了没还嘴:「哦。」
仙君不着痕迹瞥了他一眼,忽然道:「给你改个名字,叫郁危,怎麽样?」
什麽意思?楼九迷茫地眨眨眼。
「郁者,草木茂盛,丛香馥郁。危者,山高而峻,性端而直。」对方索性蹲下身,很有闲心地随手摺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字,开玩笑道,「天底下没有谁能叫这个名字,只有我这山上长大的小孩可以。以後不管我在不在,昆仑山不会不认你。」
银色长发被日光照得很漂亮,熠熠生光,楼九的目光黏在那上面,鬼使神差点了头。
对方又好整以暇说:「郁危,叫师尊。」
郁危学着叫:「师尊。」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词汇的含义,从前楼涣也没那功夫教他认字,只大概知道名姓只有父母才能改,於是严肃地问:「师尊是什麽,你是我的爹吗?」
「……」仙君闷闷笑了两声,「不是,但也差不多。」
郁危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不打算弄明白,叫什麽对他来说也没差。
他问:「那你叫什麽?」
「告诉你了,就要记得。」仙君垂下眸,引着他的手,在地上写了三个字,「认字吗?」
郁危沉心静气,盯了那几个好看的字半天,念:「日口日。」
「……」
被叫做「日口日」的仙君一言难尽地看了他半晌,先是嗯了声,又说:「只会念半边?」
被瞧不起,半大小孩不乐意了,皱起清秀稚气的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了。
仙君新奇道:「怎麽被叫错名字的是我,不高兴的反倒成了你?」
郁危原本冷着脸,闻言心中警铃大作,终於想起来自己还得装乖留下来,於是有些僵硬地扯出一个笑。
对方视线落在他硬邦邦提起来的唇角,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评价道:「嗯,这次是幸灾乐祸的笑吗?」
「……」
高兴不行,不高兴也不行,郁危的嘴角瞬间垮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很违心地说:「对不起。」
他那师尊立刻很自然地接受了,欣然道:「没关系。」
「以後会教你识字,先学这几个好了。这样,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顿了顿,轻笑一声,说,「跟我念,明如晦。」
……
郁危陷在不安稳的梦里,蹙着眉,低声跟着梦里的人念道:「明如晦。」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浴桶里泡着了,而是躺在厚厚的丶柔软的床榻上。房里烛光暗沉不晃眼,烧成烛花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恬淡宁神的薰香,都引得人往更沉的梦境坠去。
郁危翻了个身,把被子蹬掉,继续睡。
……
明如晦没有食言,从那日之後,就开始日日教他认字。
除却基本的功课,郁危还要练习符术丶修行灵力,修习之馀,又被派去帮椿浇花种地丶锄草赶鸟,一天下来,经常在晚饭时累得睡过去。
虽然累,但很新奇。从前他不知道世上有一座山叫昆仑山,不知道符术是这麽厉害的东西,也不知道原来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他以为自己会被打上另一个奴印,但明如晦却从来没有逼他做过什麽危险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是罚他抄了一百遍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为了省时省力,故意写成了「日口日」。最危险的事,是让他帮椿赶走偷吃胡萝卜的兔子,结果他不熟悉路,一不留神掉进了河里。
在楼家日复一日的折磨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郁危抱着热气腾腾的粥碗,眼睛里被蒸出一层雾一样的水汽。他认真地想,要是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