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张家湾东岸,一队身穿各色短装的骑手停在码头位置。庞雨熟练的勒马停住,旁边一个麻子脸策马靠拢过来,他低声对庞雨道,“大人,就是约的此处。”
庞雨点点头随即跳下马来,周围的骑手纷纷下马,在码头周围戒备。
目前辽镇返回山海关外,各地来的勤王军滞留在蓟镇,蓟镇的存粮不足,出于后勤供应的考虑,部分营伍转到了通州,其中就包括安庆营。
入边之战结束后,各镇的丘八们摆脱了阵亡的担忧,又开始四处劫掠闹事,若是只抢点吃的都算文明人,兵部自然也知道各镇军队的德行,怕这些丘八影响运河的恢复,安排的驻地并不在张家湾。
所以庞雨带的卫队都只能穿便装,以免引人关注。
张麻子举起远镜,看向对面的码头,那里的河面上停靠着十多艘船只,但都没有靠岸,甲板上有人朝这边张望,一边叫嚷着通知其他人,显然这些船家也知道周围还不太平,都防着岸上的丘八。
张家湾是大运河上客运的终点站,一般的货船也是在此停靠,只有正经的漕粮才能继续走水路进京师。作为运河上客货终点站,一向最是繁华的所在,也特别吸引盗贼,崇祯初年后金首次入边,张家湾就被抢劫了一次,多年繁华烟消云散。
这些年有运河源源不断的补充,张家湾逐渐恢复过来,但后金军改名清军又来了,从青山口入边的左翼军直扑通州,在周边驻扎十余日,通州总兵是刘泽清,他只能守在城里,城外的地方就顾不得了,张家湾又遭了一次灾。
东码头上只有零散的几艘船,同样不敢靠岸,甲板上的人见到庞雨一伙,纷纷撑起竹篙要远离,庞雨独自下了几级台阶,跟那些船夫搭话,船夫见庞雨斯文,有的跟他回应几句,都说是天津过来的,竟然没有一艘南边来的,看起来运河至少还需要两个月才能恢复运转,可见清军入寇抢走的资源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对北方的破坏却是全方位的。
庞雨在张家湾东岸转了一圈,沿街所见铺面的门窗几乎都是空着的,只剩下砖瓦,茅屋顶上也基本都是空的,庞雨追在清军后面,见多了这种情况,清军入边的时候就是几万人,这些军队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所需的燃料数量惊人,各种木头干草都是燃料,清军在通州附近驻扎十多天,肯定能烧的都抢光了,如果后面再跟着明军,就还得再刮一遍,这样两遍之后,连老鼠都会饿死。
这种情况下,自然没有门市开张,街巷中出没得多半都是各营士兵,这些人看到庞雨一行,虽然不认得是谁,但看行动也知道是家丁,而且人不少,那些士兵便自行避开。
“大人,挂蓝旗的那艘漕船就是了。”
庞雨往对岸看了看,一艘河中挂蓝旗的漕船往东岸移动过来,甲板上除了船夫,只有一名文士模样的人。
接近岸边的时候,那文士朝着张麻子喊了两声,两人互相确认之后,船才靠了岸。
船上搭过来跳板,张麻子先行上去,与那文士进入船舱片刻后出来,对着岸上点头。
庞雨带着庞丁过了跳板,张麻子站在舱口,将舱门上的帘布拉开。
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安坐船舱之中,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袄子,腰带上挂着香囊和龙纹白玉佩,脸上没有留胡须,却敷着一层脂粉,眉毛的线条清晰而秀美,明显是描过的,脸颊还有腮红,如果不是头戴的文士巾,完全与一个绝色女子无异,要是在后世,就是个超级花美男。
庞雨咳嗽一声恭敬的道,“晚生庞雨,见过冯老先生。”
舱中男子轻轻的笑了一声,过来笑眯眯的抬起庞雨的手臂,开口时声调也十分温和,“来前听来之提过,庞将军是国子监生投笔从戎,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少年俊杰,但真见到了,仍要啧啧称奇,谁曾想横扫流寇、阵斩东虏大帅的庞将军,还是个俊秀的读书郎。”
庞雨连道不敢,眨巴一下眼睛仔细看去,面前这位花美男就是大明政坛上著名的阉党大佬冯铨,虽然名列逆案多年,但在政坛的影响力并不因此而衰落,去年反而因辅助钱谦益翻盘而越发显赫。
但他的劣势仍是逆案,一直无法真正的从政不说,名声也相当不好,求他的人虽多,却都要暗中行事。包括庞雨今天来,也不敢在通州见面,特别安排在张家湾,从两岸不同地点分别登船,这样但从一面跟踪是无法得知见了谁的,见一面都费尽力气。
之前暗哨司送过资料,庞雨对冯铨的风格有点心理准备,但方才咋一看见,仍觉得此人比美女还要俊俏,此时隔近了还闻到浓郁的花粉香气,忍不住仔细看去,正好窗口的光亮从侧面斜照过来,光影之间冯铨的面部线条柔和清晰,更显得眉目如画,似乎比俊秀子弟还要俊秀。
但再细看一下,大概年龄大了一些,冯铨虽然化了妆打了粉,仍能看出皮肤松弛,庞雨自我感觉,冯铨的颜值虽然高,但岁月仍然败美人,他现在比起自己这个俊秀子弟的颜值还是要略微差那么一点点,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庞雨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位阉党大佬跟宫中宦官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即便入了逆案之后也没有断过,而且都是些大太监,特别得宫中的青睐,他的为人处世是主要方面,这种个人风格或许对太监也有独特吸引力,被打成阉党倒是实至名归,至少比阮大铖要正宗。
因为冯铨目前没有官职,但有进士的身份,庞雨以国子监生的身份,自称晚生或者伺教生都可以,把冯铨当做老师辈,称呼老先生则是因为冯铨当过阁老,老先生可以有两重含义,从方才冯铨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对庞雨第一印象不错。
“不敢当老先生夸奖,都是皇上洪福庇佑,中枢运筹得法,换谁家营头都能立下大功,晚生只是沾了一点气运,再有冯老先生和来之费心,才侥幸得了这斩将功,晚生铭记于心。”
冯铨哈哈笑了两声,伸手让庞雨坐下,下人提过来一个篮子模样的东西,把上面厚布揭开,露出一个精美的食盒盖子,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精致点心,还冒着热气。
庞雨见识过阮大铖的资产之后,对这帮阉党的土豪程度一点不惊奇,阮大铖在南京当掮客就已经那么有钱,冯铨在宫中的关系根深蒂固,京官中要想跟二十四衙门勾连的,很多最终都求到了冯铨门下,比阮大铖的单价和业务量又高了数倍不止。
“庞将军万勿谦逊,东虏凶残暴虐,数月前某往真定府拜祭卢总督,沿途所见荼毒之惨,实不忍闻也,首恶便是入边奴酋岳托,听闻将军将其阵斩,不禁夙夜难眠,今日某要代万千受难百姓,谢过将军的高义。”
冯铨严肃的向庞雨一揖,庞雨连忙避开,两人互相把马屁拍完,再客气一番之后,才各自分主客落座。
刚才冯铨有意无意的提到了卢象升,庞雨等那文士上了茶后对冯铨道,“先生方才提及,还曾去真定拜祭卢都堂,晚生曾与都堂大人在滁州并肩迎战流寇,虽只是一面,却如多年至交,未曾想一别便是天人相隔。”
冯铨叹口气,扭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当日是他的幕友许德士在涿州病发,因之前某带领绅民捐助军粮时相识,便投靠到某府中,方得知建斗殉国,停灵于真定府,某便即刻赶去拜祭,其时遗体放于府城东关,真定巡抚、巡按皆在,却都说不认得是不是建斗,因不认定身份,一直无法收殓……”(注1)
说到此处时,冯铨摇摇头停口不语,按照他说的时间,大概是十二月二十多的样子,清军全军东进横扫山东,庞雨正被围困在铜城驿,兵部焦头烂额,皇帝则对卢象升满腔怒火,朝中定然是没人愿意理会这件事,张其平和巡按对朝中怎么给卢象升定性没有把握,迟迟不认定卢象升战死,以免引火烧身,遗体也就无法收殓。
在通州呆了这些时间,兵部差官在各营查问历次作战功过,庞雨也得知一些消息,对当时的形势有了全盘的了解,知道卢象升的处境,但真听到冯铨这个亲历者说起,仍感觉有点悲凉。
“之后某又去了高阳,拜祭孙阁部,要说起来,某刚入翰林院时,便跟孙阁部相识了,未想最后一面是这般。”
冯铨语气萧索,庞雨从去年进入山东之后,经过的地区大多都是被清军蹂躏过的,见过的惨状又远比冯铨多了,最近在通州碰到的士绅,都有亲友死于寇难,社会上弥漫着一股颓丧气息。
这短短两段话,庞雨对冯铨的印象立刻就立体起来,似乎冯铨是一个颇有信义且很念旧,他不知是否冯铨营造的形象,而且并不显得很刻意。
“此番两位总督和孙阁部此等众臣殉国,直隶百姓罹难者更是数不胜数,京城中几乎家家都有亲友在其中,宫中更是如此。”
庞雨听到此处,知道冯铨转入了正题,连忙打起精神,对冯铨关切的道,“各位老公肩负重责,又不能离京寻访亲友,当时担惊受怕又无能为力,现下收到消息,心情可以想见。”
冯铨叹口气,“流寇复叛于湖广,整个中原地方又不安宁了,原本说京师还是上善之地,但建奴多番肆虐,城中的老公多半来自河间、保定、真定各处,这次破了五十多城,北边到处都不安稳,各位老公忧心的,多年来薄有积蓄的,也想要有个安稳去处。”
“晚生这里已有预备,此前跟老先生提及大江银庄,本应年初在京师开张,但建奴一来到处都乱套,不是合适时候,但各位老公既有此担忧,五月定然开张。”
“庞将军现下可能定下利钱了?”
“存银的利钱一律都是五分,凡通过老先生来存银的,一万两以上三年取的银票,每万两给老先生二百两的心意,五年的三百两,要现银还是银票都听先生的。”
冯铨认真的听着,神色十分平静,对庞雨说的数字没特别的反应,实际上庞雨提到的是一大笔钱,他直观上觉得冯铨比阮大铖还有钱。
“之前南京那边有人说,可是给到过一钱五分,为何到了京师便成了五分?”
“南京的银子,是南京存南京取,京官的银子则是担忧北边不安稳,都是京师存外地取,在下要担着途中丢失的风险,部署相应的人马护送,船也要用自家的,这些都是成本。”庞雨停顿一下又道,“除了利钱之外,晚生的银庄还有一个好处,凡存银一万以上的,我们都提供贵宾服务。”
冯铨愕然道,“什么贵宾服务?”
“对存银一万以上的贵宾,一旦京师有变,晚生的银庄将在天津为他们预备南下的船只座位,存银五万以上的,在下负责将他们由京师送到天津登船,走海路到江南上岸,并安排他们安稳立足。”庞雨看着冯铨道,“存银十万以上的贵宾,他们的亲友也由晚生的属下接应,若是在保定、真定、河间、大名的,无论陆路还是海路,晚生的属下会负责将他们护送到江南,并保他们在江南地方取到银子立足,只要有存银,我就保他平安,乱世最大需求的是平安,这就是晚生银庄的贵宾服务,也是要成本的。”
……
注1:根据许德士的记载,他经过涿州摔伤了腿,留在冯铨家养伤,带去了卢象升阵亡的消息,冯铨随即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南下,去真定府祭拜卢象升,当时卢象升遗体停灵在府城东关,由于身份没有认定而无法入棺,只用草席包裹,直到阵亡五十七天后才大殓入棺,经办人就是许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