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什麽阏氏!」苏日娜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几日前他就被废了,这可是大王亲口说的!」
旭日干闻言伫在原地,紧抿着嘴唇静默不言,苏日娜斜他一眼,又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入帐内,「斯钦巴日,斯钦……」
苏日娜停下步伐,蹙着眉将面前的牛皮酒壶一脚踢开,酒壶咕噜噜地滚远了,停在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少年身边。
斯钦巴日坐在兽皮毯上,一条长腿屈着,额头抵在膝盖处,他向来束得漂亮利落的发辫被人扯乱了,那些蓬乱的发丝将他的侧颜掩了大半,脊背微弯,竟有些颓然。
苏日娜冷冷叫他:「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却并没有抬头,苏日娜眯着眼看他片刻,又微微提声再次唤他:「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这才缓慢地抬头望向她,而苏日娜心中的愤懑也在斯钦巴日仰头的那一刻变为了惊诧——斯钦巴日面容憔悴,那双绿松石一般的双眸黯淡无光,眼裂通红可怖,似有水光。
「你……」苏日娜双目圆睁,很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哭了?斯钦巴日,你……」
可不能怪苏日娜对此惊异,实在是斯钦巴日掉泪太过罕见,先阏氏早逝,她这个做姐姐的是看着斯钦巴日长大的,自然清楚三弟弟心气高傲,将面子看得比天还大。
斯钦巴日像野兽一般长大,苏合教他什麽叫战士,何为悍勇,他要像草原上狼群的头狼一般,守卫着大夏,守卫着草原。
而作为头狼,他绝不能示弱,掉泪更是被他视为不堪忍受的奇耻大辱,苏日娜仍然记得斯钦巴日十三岁那年,先阏氏仙逝,而斯钦巴日在先阏氏的丧礼上没掉一滴眼泪——那可是他的亲娘。
苏日娜时常想,这斯钦巴日的心肠该有多硬,究竟是什麽样一个人,才能叫斯钦巴日这样的人落泪——
「究竟怎麽了。」苏日娜寒声道。
「阏氏……」斯钦巴日嗓音干哑,「阏氏他……」
苏日娜还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她怒道:「什麽阏氏,他私通外男还有什麽脸面做我大夏的阏氏?!当时可是你亲口说要废了他!」
斯钦巴日默然。
良久,他才颤抖着声轻语:「沈怜枝……他……」
「他小产了。」
苏日娜怔愣许久,柳眉倒竖:「小产?小什麽产,你们一个两个都昏了头了——那沈怜枝先前不是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个男人,无法像女子一般怀胎生子麽?现在又在搞些什麽鬼把戏!」
话虽是这样说,可苏日娜也晓得怜枝身体有异,看斯钦巴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是鼓声不断,苏日娜顿了顿,试探着开口:「你说他小产…那麽他……何时有的喜啊?」
苏日娜方说完便後悔了,她也是糊涂了,这沈怜枝才小产,她又提起这一茬了,好在斯钦巴日只是沉默地伏着身子,没有接话。
「这孩子来得蹊跷。」苏日娜沉吟许久才道,她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一阵见血,「你这头才下定决心要对周国动手,他这厢就有身孕了——」
「更不必说他与那周国楚王之间如此不清不楚……依我看,他这一胎保不齐是个孽种。」
「没了也好。」苏日娜道。
斯钦巴日再次望向她,那深深的一眼将苏日娜含在喉咙中的那一句「孩子是怎麽没的」给硬逼下去了——苏日娜睁大双眼,目光在斯钦巴日布满划痕的脖颈,以及前襟松垮的衣物上来回逡巡着。
斯钦巴日垂放在身前的两只手在不住地颤抖,手心血红一片,他跪坐在兽皮毯上,湿润的双目竟有几分迷惘。
手掌上的血已乾涸了,可斯钦巴日仍然记得他的掌心滑过怜枝大腿时,那温热黏腻的触感。沈怜枝两条腿抖若筛糠,胸膛剧烈起伏着,斯钦巴日握住他的肩头,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慌张:「沈怜枝……」
「沈怜枝!!」
怜枝没有回答他,他的面颊反倒是变得越来越苍白,斯钦巴日颤抖着用兽皮将他赤。裸的身躯裹起,用乾净的手背擦怜枝额上的汗,只是汗与血一样,愈擦愈多。
「沈怜枝?你醒醒,沈怜枝……巫医,去找巫医!!」斯钦巴日红着眼睛冲出王帐,他揪着旭日乾的衣领,用狂暴来掩饰他的慌张,「快!让巫医过来!!」
「阏氏……阏氏他……」斯钦巴日有些哽咽,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脑海中再次划过涓涓小流淌过白皙腿肚,自脚根滴落在地上的刺目情景。
他闭上眼,终於沙哑着说出了那句话:「他小产了。」
这四个字有如晴天霹雳,旭日干也木楞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干涩地应下,而後同手同脚地前去找巫医。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旭日干将巫医带回了王帐,斯钦巴日颓然地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医解开怜枝身上裹着的兽皮,用沾了药汁的帕子擦拭他的身体。
那帕上殷红的血迹刺痛了斯钦巴日的双眼,他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走到了王帐另一侧——耳侧时不时传来沈怜枝轻微的痛呼声,那声音像密密麻麻的银针一般深扎进斯钦巴日的心中。
「是我……」斯钦巴日已克制不住哭腔了,声音颤抖悲切,「是我……我一时糊涂,才叫那孩子……那个我与他的孩子,还来不及出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