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怜枝说,「就这样吧。」
小案子搀扶着怜枝,脚掌踩在雪地上,留下几串脚印,他们回了那顶毡帐,毛毡一掀,里头却站了满满一屋子的人。
斯钦巴日也在,他个头高,站在最中央,沈怜枝一眼就看到他了,又默默地移开了眼,斯钦巴日顿了顿,而後大步走过来,抬手捏住了怜枝的下颚。
他并没有用力,可手掌太热,还是烫得怜枝微微蹙了蹙眉,沈怜枝微微偏了偏头,想躲开他的桎梏,却没有成功。
「你又想跑到哪里去。」斯钦巴日敛眸看他,嗓音冷沉。
沈怜枝还是有点怕他,颤巍巍道:「我没有。」
斯钦巴日微微伏低了身子,将沈怜枝散乱的头发拢在了一边,动作亲昵,可说的话却如三尺寒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还记得你第一次逃婚时我对你说过的话麽?」斯钦巴日对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丶冷白的犬齿,「在大夏,逃跑的人会被剥光衣服,脖子上套上绳子,关进羊圈里……任何人,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沈怜枝被说得寒毛直竖,两腿打颤。
「所以安分点。」斯钦巴日将他的恐惧一览无馀,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少年单于抬起手,轻佻地拍了拍他未来妻子的脸,「听话,阏氏。」
斯钦巴日转过身,昂起首冷然地对着帐内的人道:「为阏氏梳妆。」
***
沈怜枝穿着一身胡服出来了。
他乌黑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根粗黑的辫子,辫上插着各色宝石,怜枝的额发间还戴着一根细细的银链,链子上也缀着宝石。
沈怜枝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看了一眼就想发火,他觉得自己难看极了,从来没这麽难看过——衣服丑,脸上也擦了厚厚的脂粉,还画了奇怪的纹饰。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一头栽进面粉堆里的疯子。
沈怜枝生气地将那些为他梳妆的夏人都赶了出去,拿着自己的帕子将脸擦得乾乾净净,擦完之後,怜枝便觉得顺眼多了。
虽然还是很难看,衣服难看。
其中一个被轰出去的夏人又闯进来,见怜枝将面上东西都擦没了,夸张地惊叫起来,叽里呱啦地说着夏话。
沈怜枝听不懂她在说什麽,沉着脸越过她往外走,鸿胪寺卿等候在外,陪着怜枝往王帐附近筵席处走。
将走近时,怜枝忽然抬手抓住了鸿胪寺卿的衣袖,鸿胪寺卿被他这样一扯,也驻足不前,「殿下?」
怜枝沉默片刻,而後抬手狠狠擦了擦眼,「陈大人。」
「劳烦你给表哥还有皇姑带个口信。」怜枝哽咽道,「就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让他们……他们不要担心我。」
鸿胪寺卿长叹一口气:「是,殿下。」
说罢便带着怜枝往前走,王帐附近,摆满了无数张矮桌,矮桌围成了一大圈,圆圈留了个小小的缺口,而圆圈中间则留出一片宽阔的空地。
空地最中央燃着篝火,火焰激烈地往上猛蹿着,照亮了变得晦暗的天色。
沈怜枝走到斯钦巴日身边,看着鸿胪寺卿向斯钦巴日行了大礼,又用夏话说了些什麽,斯钦巴日朝他微一颔首,用夏话言简意赅地说了几个字。
「那麽,微臣便离开了。」鸿胪寺卿扭过头,又对怜枝说,「殿下。」
「保重。」
眼见着鸿胪寺卿逐渐走远了,沈怜枝又忽然叫住他:「陈大人!」
怜枝远远地看着他,眼睛微微泛红,「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告诉他。」
鸿胪寺卿点了点头,随着他的彻底离开,沈怜枝心中最後一抹希望彻底破灭,他跟在斯钦巴日身後,任他这名义上的夫君牵着自己的手朝着筵席主座走去。
斯钦巴日的手劲儿很大,攥得沈怜枝有些疼,怜枝听见他问自己,「你让他给什麽人传口信呢。」
沈怜枝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他轻轻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斯钦巴日带着怜枝落了座,单于与阏氏的座位在那个缺口的正对面,沈怜枝边上还坐着个与斯钦巴日有些相像的女人。
女人目光落在怜枝干净的脸上,微一皱眉,但没说什麽。
斯钦巴日高高举起怜枝的手腕,声音洪亮:「ee(阏氏)。」
所有人都站起来,这群人让怜枝觉得害怕的人举起铜觚,将香醇热辣的马奶酒一饮而尽,他们齐声道:「ee!」
怜枝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夏人们投射过来的目光让他无端胆寒——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落入狼群中的羊,迟早要被分食殆尽的。
而夏人们也在注视着怜枝,他们的阏氏是个身体有异的男人,所有人都以为新单于会将这个怪异的男人赶走,迎娶草原上最美丽的年轻女子——但是大单于将他留了下来,还娶他为妻。
他们对这样的男人感到鄙夷,却又新奇,对於夏人来说,沈怜枝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篝火燃烧着,大夏的男女们唱完了歌,跳完了舞,怜枝抿了口马奶酒,顿时被那股刺辣的味道冲得满脑袋发晕,他看着银碗里还带着血丝的丶大块的烤羊肉,嫌弃地将其拨到一边。
怜枝胃口不小,也已很饿了,奈何嘴太叼了,吃食一定要做得极为精细才肯入口。
斯钦巴日注意到他的动作,冷嗤一声:「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