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屿垂眸沉默半晌,问:「都是小事——你会这样觉得吗?我确实……很意气用事,很幼稚,因为和父母吵架这种事就弃考……」
「学长,我也没觉得这是小事。」邝野轻声打断,把裴屿给他的话还回去,思忖片刻说,「我感觉,你爸妈在看你的时候,希望能像照镜子一样,只有在你身上看见他们自己的期望和诉求,他们才放心。可你没有,你想开枝散叶,把你的形状从那面镜子里伸出去,去接受世界给予你的——包括他们所认为不好的东西。他们就急於修剪你的枝条,还高估了他们自己的『园艺水平』,你越茁壮丶越欣欣向荣,就越能证明他们的局限,可他们能承认吗?」
裴屿的心脏跳得很重,像心底敏感而孤独的声音散出波纹,数百天後终於等到了回声。
裴屿心想:原来我也和你一样,是一棵胡杨树人吗?
邝野捏玩裴屿的手指,温声说:「起初,这个世界是什麽样子,是爸妈带我们看的,後来,我们学会使用眼睛,这个世界是什麽样子,就该我们自己去看了,还会看得比爸妈更快,总有一天,也会比他们看得更深丶更远。但当你发现你的世界与父母的世界大相径庭的第一个瞬间丶当你发现冠冕堂皇的道理底下是文过饰非的第一个瞬间丶当你发现与人友善只是为了铺一条利己之路的第一个瞬间,一定会是倍受冲击的吧?」
邝野理直气壮:「都倍受冲击了,还不能干点儿出格的事情吗?」
裴屿不由轻笑,被邝野这种理所应当的态度说服。他一扬下巴:「能,我又不是没付出代价。」
邝野很有体会:「弯路是自己找的,可也是自己走的嘛。」
「啧。」裴屿半夸奖半嘲讽,「你是什麽道理大师——还看得更快更深更远呢,你这双狗眼起码晚上就看不见,你的世界永不拉灯是吧。」
邝野:「……」
等裴屿心情好一点儿,裴屿和邝野同时开口。
裴屿:「我们……」
邝野:「我……」
裴屿勒令:「你说。」
沉默半晌,邝野像短时间内想了许多事,终於做出了某个决定,很轻地说:「屿哥,我不让你为难。」
裴屿一愣,心中突跳。
他手快过脑子,一把抓住邝野的胳膊,把邝野的衣袖攥出杂乱的褶皱,语气里带上连他自己都一时不察的慌乱和焦急:「什麽……你这是什麽意思?我跟你说这麽多不是……我是想问你知道这些事之後还愿不愿跟我……」
邝野安抚性地拍拍裴屿手背,把他紧绷的手指轻轻舒展开又包裹进温热掌心,打断道:「别乱想。我的意思是,我们……暂时不进一步了,就像现在这样,你看行不行?」
「现在这样?」裴屿皱了眉,「你别跟我扯『朋友以上』,你他妈牵我抱我给我钥匙但你觉得我们只是朋友?我操,你这什麽真绿茶发言?」
邝野猝不及防被打成真绿茶,没忍住闷声笑了:「我人设真就立住了呗?裴屿,我就问一件事,你妈妈这麽敏锐,如果她起疑,又开始观察你丶管束你,甚至最後忍不住质问你——你绝不会说谎,绝不会不承认我,就像当初的梁哥一样,对吗?」
裴屿犟着没说话,但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了。
「我也一样。」邝野声音低了低,但他不想裴屿察觉他的低落,就略显生硬又不合时宜地玩笑道,「所以万一真有那天,你至少能跟她说,『别误会,我和邝野不是那种关系,我和他腻在一起只是想好好学习』。」
「误会你大爷!没见过茶言茶语对着亲妈讲的,你有病吧!」裴屿真的恼了,「就算没有名也有实,我他妈睁着眼睛说不了瞎话!」
邝野一怔,试图去牵裴屿的手:「学长,我们『有实』?嗯?」
「那不然呢,我跟你手拉手过家家吗?」裴屿甩了一把,「说的什麽浑话,起开!」
邝野连忙用力把裴屿的手扣紧,不让他挣脱,赶紧把弄巧成拙的玩笑收敛起来:「错了,我说错了。我……我的想法很直接,不能坦白告诉她的时候就得藏好,可越怕被发现就越会被发现。想延缓这个过程,我就得尽量约束自己——裴屿,你要是我正经对象,那不仅是独处的时候,在学校我也会忍不住牵你的手,放学回家那点时间,我会全拿来想这麽短一截路上哪里的灯比较暗,可以让我偷偷抱你丶亲你,我肯定……一发不可收拾。」
裴屿作为邝野的「正经对象预备役」,从恼升级为恼羞成怒:「亲丶亲个屁……你少他妈得寸进尺!」
但裴屿忽然能理解邝野的意思了。
他家小区离学校这样近,街坊邻里来来回回这样熟悉,明德的一干老师这样严苛,插科打诨的同学们这样口无遮拦——那像咳嗽一样藏不住的丶一发不可收拾的少年情愫一旦落入那些各行其是的眼睛……
裴屿舌根都麻了。
他能不顾一切掏出来的只有一颗真心和一腔愚勇,除此之外,他要什麽没什麽。
他不怕承认,他怕他挣不开束缚,也谁都护不住。
裴屿胸膛起伏,眼睛忽然红了。
「邝野,我……」他深吸一口气,艰涩道,「我真想坦坦荡荡的。」
邝野手掌覆上裴屿後颈,把人轻轻按在自己颈侧:「屿哥,我们是坦坦荡荡的。」
裴屿沉默着,被邝野抱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