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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诡话(第2页)

林瑾掌不住笑起来,拉着几乎要夺路而逃的少年,逗小孩儿似地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不怎么诚心地陪不是:“公子莫怕,公子莫怕,方才的故事是我瞎编的,不曾想将公子吓成这样,实在对不住。”

林瑾生地好看,韩爵瞧他笑地畅快,竟发不出脾气来。

倒是林瑾笑完,罕见地发了良心,一路上哄小孩儿似地同他讲从前看过的游记里的趣闻,又润色二三,编做自己的经历讲与他听。

韩爵听得入神,温润的书生将故事娓娓道来时,美好地就像窗棂那边吹过来的二月风。

“却说有一回,我在姑苏的时候…”林瑾话还未完,一队马车浩浩荡荡从官道那边疾驰过来,马蹄声震耳欲聋,将路面上的泥水溅出一尺来高,给二人身上溅了一串的泥点。

二人不约而同看过去,一时间,说故事的,听故事的,面上都冷地好似结霜。

那时用来押货的马车。

押“货”的足有二十余人,一个个布衣短打,腰间佩刀,却与正经武夫士卒不同,身上带着股目无王法的悍匪气。

那货厢是地方往京里送牛羊牲畜常用的样式,擦着二人的面过去时,林瑾却清清楚楚看见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些半大孩童,有的蜷在角落里,发出猫一样无力的抽泣,有的安安静静躺着,生死不知。一应穿着脏的看不见底色的破衣,一应瘦骨嶙峋。那车厢过去的一瞬,排泄物和呕吐物的恶臭直冲鼻腔,似乎还混着些尸臭和别的臭味。

林瑾这些年里见过许多这样的马车,他们会大摇大摆地进城,先绕去各大花楼,老鸨们将模样好的男孩女孩挑出来,他记得那个总粘着他喊云哥哥的鹂儿便是这么来的醉梦楼。然后再绕去官大人们的府,管事的会选些还算端正的回去当家仆。最后是暗娼巷子,那里没人关心相貌身段,几文钱得接一群粗使汉子,孩子们今日被卖进去,明日就被冷冰冰抬出来。

他沉默着目送马车驶向城中。

“畜生!”身后的少年唾骂道,他往后看去,那双桃花眼里好似燃了一团火,那眼神他很多年不曾看见,尚书侍郎们眼里没有,回京述职的地方大员眼里也没有。

那原是不应该,他曾以为,为官者,该为君谏逆耳言,替万民鸣不平事,那份愤怒和刚直都该是为官之本。

可到头来,他只能跪在地上,趴在他们身下,扭动着,调笑着,看他们眼里的酒肉声色。

后来他想,或许世上本就没有这样的东西,从前种种,都不过是他年少无知时目下无尘的一场大梦。

再后来,他索性再不去想了。

他早不配去忧这天下。

“我不是没听过,这几年地方上天灾不治、流匪不止,放眼尽是贪官污吏,百姓卖儿鬻女,奸人以掳掠稚子良民牟利……”少年怒极,连声音都在颤抖,“可我竟不知,如今,如今天子脚下也能对这样龌龊的勾当视而不见。”

“公子说怕鬼,”林瑾开口,“可你竟不知,这皇城里,才最是鬼影幢幢。”

“赈灾的银子成了大人们堂屋里的雕梁,人牙子打点的钱财养肥了大鬼手下的小鬼,衣冠禽兽下了朝就能大吃大嚼这些孩子的脂骨,那些背景不凡的花楼也正缺苦命人家的儿女……”

“京城啊,尸骸上堆出的销金窟,养的尽是些披着人皮的鬼。”

“兄台……”韩爵欲言又止,静默了片刻。

他们又默默然向道上走,良久,秋风送来一声轻叹,若不是林瑾听得仔细,那声音便散在风里了。

“人养鬼,却要拿旁人性命去饲……”

林瑾一怔,被土路上翻起一角的石块绊了个趔趄,被韩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人养鬼。

“多谢。”他苍白着脸颔首道谢,有什么坚若磐石的东西,在他心悄悄裂了一道痕。

细瘦的手肘被韩爵托在掌心,可算得瘦骨伶仃,他不由得轻轻攥了攥,掌心里只摸见了寒意,不见半点儿温热,让人无端生怜。

林瑾猛然抽回手,少年灼热的掌心让他无所适从,不带情欲的触碰于他而言,早已经有些陌生。

他又后知后觉地察出不妥,扯起泛白的唇,调笑着试图转移话题:“公子仁善赤诚。瞧着倒是个为官做宰的好料子,待来日金榜题名,我等着看公子簪花打马过长街。”

“兄台游历四方,如何知道我哪年哪月金榜题名?若届时我簪花打马却瞧不见你,可是要恼的。”韩爵随口调笑。

“公子放心,明年不是,那我就等着看后年的,后年瞧不见,我就再等大后年,我就站在街边某一座高楼上,等着瞧那马上的人是不是公子。”

林瑾说漂亮话从来比旁人高妙,听着格外真诚、格外顺耳。

再荒谬,也能哄地人当真。

“谬赞了,只是,我怕是做不了这状元郎了。我志不在此。”不能,更不敢在此。

韩爵看着眼前的公子,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会有人对着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韩小世子说,你有经世治国的才能呢?

这世上最满口胡话的算命先生,也不敢放这样的厥词啊。

他偏过头,将眼底的热意压下。

真是,荒唐……

二人一马踱进城门,不长不短的一段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却不约而同地走地很慢。

密雨斜织,韩爵早脱了外袍罩在林瑾头上,林瑾再三推脱不得,此刻罩着那件袍子,鼻尖清爽的薄荷香与阳光的气息交织着,好像在秋雨里给他留了一片融融暖阳。

“我瞧兄台身形单薄,嘴唇青白,似是体寒阳虚,大抵怕冷。这衣裳也不值几个银子,我又速来喜凉怕热,还望兄台莫要推辞。”

少年的热情不容推脱,拿袍子将他一裹,笑的干净爽朗:“你看,这样便不冷了。”

林瑾又想起少年那时的话,细瘦的手指攥紧了细软的衣料,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今晨很冷,他都冻得麻木了,做什么还替他披这衣裳。

穿衣裳的时候是暖和,可再要脱下,就愈发冷地钻心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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