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微笑道:“是么?可惜那会儿,认得我的人不多。”
避开阳光,朝那男子望去,那完全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恭王长丰,从他被迫即位那日起,就遭到质疑。人们从来不明说,但或多或少,在心中质疑这位君主。我从儿时就得到这样的印象,储君被掳去蛮邦,而恭王得到了皇位,得到了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其实对于后者这是不公平的,如果我能做个局外人。可惜,涌动在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这几年的平静生活是多么脆弱,南宫世家有它自己的命运。
叔父只说了我们的名字,以及如今大家留都在小仓生活。
“雍州的许多房舍都烧尽了,也没有精力重修。”他慢慢解释着。
“家父临终前,只担心着子孙平安。他老人家,一生都把自己逼得紧,对先皇的事,对家族的事,件件穷尽心力。尸骨已安葬雍州,但愿他的身心都能安息。”
“婆娑一族若敢来犯,少全不会姑息。”
“京都皇城,少全一介布衣,还是不去为好。”
叔父以谦卑恭顺的姿态,回应着陛下的追问。那时两人相对而坐,长丰本性认真又容易紧张,从他的眼神和时不时紧握的手掌可以看出来。
他松开手掌,笑笑。
“看来,师兄不愿帮我。”
叔父叩首行礼,“陛下言重。少全所能助力的,实在有限。至于南宫世家,世世代代,都竭力襄助皇室。”
长丰有些激动地站起身。
“襄助皇室,又不是襄助我。”
我们几个本来在吃果子,现在都停下手。
叔父示意我们出去。
“不…”长丰拉起他,双手紧握他的两臂,“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们立刻回避了。
临出门前,我还是听到那句话。
“师兄,帮帮我。”
我们退至一间偏厅,内官客气地让我们小憩片刻。外廊似乎有侍卫巡逻,内厅却安静地心慌。我心里盘算,不知井生他们在哪里。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叔父还没回来。
青川端庄坐着,领口一丝褶皱都没有。朱翼拿出香囊里的几个珠子,自己在小桌上玩。我扒着窗户,觑眼偷看。
“阿青姐,刚才接见我们的那个娘子,走过来了。你快来看。”我小声通知她们。
青川打开门,迎那女子进来,那女子朝青川福了福身。
青川像是在由衷感叹:“真没想到…”
而那位女子,比起青川来,腼腆多了。她的五官并不出色,却生了一副优雅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溜肩,像窗外湖水中的白鹅。眼神举止,分外谨慎。她身上的薄荷绿薄衫,也是没有一丝褶皱。
青川说,这是阿志姑娘,现在应该是宫中首领女官了。
阿志好像并不在意这个虚衔,依然对青川十分恭敬。她沏好茶,一杯端给我,另外一杯执给朱翼。此刻偏厅的窗户都打开,屋内凉快了不少。她看着我微笑道:“这位是乌潭南宫府的三小姐麽?”
我还未开口,青川就把我从乌潭投奔来的事说了一遍。
阿志听完后,感叹:“三小姐死里逃生,后福无量。”
接着,她就转向朱翼,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可她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这位就是
雍州的大姑娘。果然…”她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果然同嘉宁皇后,有些相似。”
这大概是朱翼最不爱听的,我心里暗笑。不过她垂下眼睑,装成温顺的幼鸽。
阿志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同样是女官,青川就非要咄咄逼人。
“机缘巧合,才能侍奉天子左右。”她向我们解释,“我的母亲是陛下的乳母,从小都在宫里长大。陛下十五岁就去了封地,直到…直到五年前,才能回来。”
“我年轻的时候,受了阿青的照拂,在内宫中做花房买办的差事。后来嘉宁皇后过世,内宫中生计艰难,靠着原先的积蓄才熬过几年。”
“原以为可以否极泰来,哪知还有更遭的。躲在井中的几天,宫里的老人都说,时也命也,时运不济。”
“因缘际会,陛下得以回宫。他在宫中并没有熟人,我算是他唯一认识的旧人。”
我听明白了,这位阿志姑姑,因为是宣和帝的共乳姐妹,才得到的信任。他出宫巡游,也把她带在身边,因为…
因为什么呢?
我也不信,以青川的性格,会照拂当年一个默默无闻的宫女。可是如今,她依然对青川,礼敬有加。
“陛下与南宫先生,正在花厅比剑,很快回来了。”她看出了我们的焦虑。
烈日当头去比剑,我咽下口水,跟咽下桃核一样。
阿志善解人意,带我们朝花厅走去,路上她吩咐了其他女侍安置卧房被褥,我才知道,我们要留在这里过夜。
“陛下嘱咐,晚饭摆在竹屋,请小姐们一起用膳。”
她腼腆问道:“不知道我的手艺,各位吃得惯麽?”
青川有些讶异,问她怎么出行不带御厨,还要掌管膳食。
阿志停顿一下,才微笑回答:“陛下的膳食要求精细,我自己做,可以放心些。”
我们走出林荫小径,扑面而来一阵热风。刺眼的日头下,我看见叔父,他正好收了剑,面对天子作揖。此时周围站着几个武装打扮的男人,我们便远远站在一旁。那几位武将喝彩起来,其中一位剑眉白须,深目鹰鼻,我认出他是成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