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辆驴拉板车停在了我们家门口,外祖父和外祖母来了。
以往他们每次来都会带着点东西,这次是空手来的。外婆进门就来牵自己女儿的手,心疼地和她说要接她回去。
“春明还在这里。”
“他们家的老人在这生了根,我们是无能为力的。你在这儿带着兴旺和兴荣,要被这里的人欺负一辈子。”
我娘低头看了看我们兄弟俩,闭上眼睛挤出两行清泪,说了句:
“好,我跟你们回去。”
外公是个很善言辞的人,这时候看着自己女儿,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大伯手里握着锄头急急地跑来我家,问我娘是不是要走。
我娘说是。
大伯点点头说:“先等会,我去家一趟。”
大伯喘着粗气,拿着锄头又走了。等他再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麻袋,里面一动不动躺着的是他那三只养了很多年的鹅。他抽出一根绳子,把麻袋绑到驴背上。
“弟媳妇,我们家老人去得早,你嫁过来那么多年哥也没怎么照顾过你,你把这三只鹅带上。这儿的人不好,以后不要回来。”
驴车缓缓地离开了村子,我回过头去,望着那间生活了八年的屋子逐渐变小。大伯站在我家门前,像一块被雨淋了几十年的石头。
一年后。
如今我们在的村子比我们原先那村子大,虽然四周也还是山,但离县城更近,村里的主路甚至还是水泥的。这里的人挺好,尽管也偶尔能看见因为一丁点小事吵架的,可至少现在不会有一帮人成天无所事事,只为了刻意来害你。村里的年轻人也和我们那有差别,去年过年的时候,我看到不少年轻人从外面回来探望自己家里的老人,他们大包小包,那些不是行李,是回乡货。如果套用以前我们村里的那个老头说的话,大概就是:顺着山脚游到外面去的小鱼有时候也会游回来。
外公家的房子也大,用现在比较笼统的衡量方式来说的话,它大概能有四间门面房的面积,两层楼高,每两间后面还各自搭了个帆布棚屋,棚屋后面还有猪舍。
我们以前每年都会来一两次,我天真的以为外公家的房子就是这么大的,这回要住下了,就对这件事产生了好奇。我娘听了就给我们解释:另外两间和另外一个棚屋是舅舅家的,但是他们家结完婚不久就去了外地做生意,所以不住了,现在大部分房间都空着。
从今往后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了,这个村子也就是我们村了。
城里开了几个染坊,当初我娘在村里那两个朋友在其中一家染坊当染工,后来她们把我娘也介绍了进去。她们三个朋友又能在一起了。
我上了二年级,教室从一楼变成了二楼。从上次之后,我们和姜一凡就绝交了,他也没再来找我们。开学当天,我现赵老师也还是我们的班主任,那天放学他找到我,关心了一下我的近况。当时我就问他能不能一直教我们,他听后开玩笑似地说我这么优秀的学生,他当然会一直当我的老师,我的成绩好他脸上也有光。兴荣也上了一年级,我们每天上下学都形影不离。大概得益于我娘当初的做法,平时他不会的我可以教他,所以他也经常考满分。
这年头也有不少从很远的外地来我们这儿谋生计的,村里就有一群,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家乡话,在县城外围的那些铁棚子里打工。这些人集体住在我们家斜对面的那个两层老房子里,夏天晚上喝起酒来吵得跟过节似的。我外公就走到他们门口去骂,外公不会说普通话,说的是家乡话,对方的普通话也带着家乡口音,结果骂了半天双方都不知道对面的在说什么。不过每次却也总能奏效,会让他们收敛不少,不过两天后他们就又忘乎所以了。对方是外地人,刚开始脾气会收敛些,但后来外公去骂的次数多了,对方脾气也就上来了,经常出来好几个和外公对峙。我娘随我外婆,脾气都不适合吵架。我和兴荣看着就热血上涌,跑过去躲到外公身后也去骂,外公说什么我们也说什么。
这些人家里有个男孩,年龄与我们相仿,每次我们去骂阵,这个小男孩就站在靠门第一个房间门口看。我和兴荣就是在这一次次与他们的较量中认识男孩的。
男孩名叫段友谅,是个比山里孩子还山里孩子的山里孩子。我和兴荣以前最多也就帮家里的田拔拔野草、施施肥、或者跟我娘山上摘点野菜什么的,最厉害的一次应该就是有一年跟着我外公的一帮朋友还有我爹一起半夜进山打野猪,但那次我们一群孩子到了山脚就不敢山上了。他就不一样了,他能摸鱼抓虾、爬树打鸟、挖洞抓鼠,自来水他打开龙头就喝,满是泥的莲藕池他半夜打着电筒就能下去偷两根,据他说还敢抓蛇。
与他相比,我和兴荣只能算两个假的农村孩子。
从此但凡放假,我们三个就成了山里的小土匪,什么地方都往上钻,两个月时间就把附近山上每一寸地都跑了一遍,连哪座山上有几棵树都知道。
段友谅就像是一个不受任何事物影响、永远在奔跑的人,他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例如失望、难过、哭泣这样的表情,他平常的时候眼睛灵动,开心的时候那双灵动的眼睛就笑起来。和他一起玩让我和兴荣的心情好了许多,也让我们的性格慢慢变得外向。
当然,除了知道山里有什么,我们知道的最清楚的还是谁家地里又种了一片地瓜,谁家田埂上用水浇出来的豌豆甜。。。。。。我和兴荣是不偷人家东西的,每次段友谅想从田里偷两个地瓜时,我们哥俩就会率先逃走。于是他养成了另一个习惯:每次都等到我们玩的差不多要回家了,他再去田里捞一把。因为要是一开始就这样,我们就直接回家了。。。。。。
由于我和兴荣每次都能比他早回家,就经常能听到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在他们家门口用家乡话喊:
“优良~优良~”
如果等他回来的时候那女人还在喊,他就会应一声:“哪呀?”
我和兴荣都以为那个女人是他的娘。
夜里,我们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
“段友谅,那个经常叫你的女人是你娘吗?”
“不是,我没有娘。”
“那。。那。。那你爹呢?”
“我也没有爹。”
“那你这么小是跟着谁来的?这些人是谁?”
段友谅生下来就被家里丢掉了,是他家那边一个老婆婆从路上捡到了他,就把他带了回去。而那个经常在门口喊他吃饭的女人小时候给他喂过奶,她男人孩子都死了,成了寡妇。后来老婆婆也死了,女人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说着段友谅又指了指他们住的那间旧房子,说:
“这些老表基本也都差不多。”
我们问:“什么差不多?”
他嘿嘿一笑,告诉我们:
“来这里之前,我跟着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咯。有些厂里的老板干了活不付钱,我们就只能搬家。他们这么多年都没回去过,他们家里也没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