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地面的那双手很小,手背上有许多粗糙翘起的干皮和划痕,修仙者很少会有这样的手,因为灵力会滋养他们的肉身,使他们皮肤干净而细腻。
裘弈支起上半身后,开始观察这段记忆中的四周。
他和一名年轻的女人正跪在一个山野中破破烂烂的神龛前,那个土石搭就的神龛中没有供奉神像,而是摆着一个用泥巴捏成的、盘起身躯的大蚯蚓。
裘弈又仔细瞧了瞧那个泥蚯蚓,觉泥鳅的头是尖的,不像蚯蚓,反倒像是一条模样潦草的蛇。
身旁的女人对着神龛拜了三拜,口中呢喃着祈祷的话语,山风太大,周遭的虫鸣声又响亮,他没能听清女人在说什么。
但想来,也是些祈祷自己和家人平安康健的话。
拜完神龛,女人背起一旁的野菜筐,牵着他下山,走进凡人群居的地方。两人和许多穿着破烂的凡人住在一个旧庙中,庙里的神台上没有佛像,是庙中唯一不怕被水淹也不怕漏雨的地方,被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霸占着,其他人则四处散落在庙中。
他和女人相依为命,没有别的亲人,两人一齐住在破庙的东北角——这个位置并不好,房顶上有破损,每当下雨时,他和女人都要将铺在地上的破被和席子卷起来,放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再靠在一边等雨势停歇,有时一等就是一整晚,女人会将他抱在怀里,让他先睡。
记忆里的这具身体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能在这个身体里看着一切生。
十五日后,这具身体第一次说话,叫了熟睡中的女人一声“娘”。
原来这是母亲。裘弈心想。
神台上的那个疯男人下来了,半夜来抢他们的铺盖。如今天冷了,铺盖就是庙中人的命,没有就得冻死,母亲怕有人偷铺盖,白天出去做活,都会将他留在庙中看着铺盖。
疯男人将他掀开,去扯地上的铺盖,母亲为了守住铺盖跟男人拉扯起来,被男人推倒在地,脑袋磕在了角落里的一块碎石上,有血从鬓边淌下,滴在裘弈去扶母亲的小手上。
裘弈看见自己没有去扶母亲,反而捡起了那块带血的碎石,转身看向跪在地上卷铺盖的疯男人。
心中刚感到有些不妙,自己就抡圆了胳膊,将碎石狠狠砸在了男人的太阳穴上。碎石飞出去时裹挟着破风声,力道不小。
寻常人看见这一幕,可能会惊异于小孩出手伤人之果断,但裘弈只是感慨自己小时候力气挺大,并没做其他评价。
在裘弈和小时候的裘弈眼中,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黑烟。有些人恶念生的少,身上的黑烟就少,比如他的母亲,能看得出本来的面貌;还有人心生恶念生的多,身上的黑烟不仅多,还有累积成魔的预兆,比如那个来抢东西的疯男人。
在他的眼里,男人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了,黑烟在男人身上包裹成一层“黑衣”,长着血盆大口的恶鬼头在男人的脖颈上摇晃,刚刚还转头朝他出威胁似的吼叫,看着就令人不爽。
他出手,用碎石砸了那个恶鬼脑袋,恶鬼便转身朝他扑来。裘弈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那恶鬼跑到近跟前,他才猛然往旁边一闪,而刹不住脚的恶鬼则一头撞死在了破庙的墙壁上。
他们的动静不小,早就吵醒了庙中所有人和“鬼”,不过那些人与鬼都躲的很远,静静地看着疯男人是如何抢走他们母子的铺盖。
不过最终结果令人和鬼都愣住了。
裘弈看见,那个疯男人死后,他身上附着的那些黑气就离开了,飘出庙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破庙中神台的位置变成了他和母亲的住处。母亲撞坏了脑袋,总是头痛,做不了活了,于是留在庙里看着铺盖的人变成了母亲,而裘弈外出找活干,好赚些吃的来果腹。
他年纪小,做不了什么正经活计,经常在茶馆酒楼附近转悠,帮人跑腿传话、转送一些小东西,赚来一二铜板。有时店中繁忙,他帮店中跑堂收个碟子、擦个桌子,还能得到一些残羹剩饭,带回去与母亲同食。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但那时的裘弈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经常在茶楼酒肆中跑腿,许多来往的人都认得他。
有一日,一个正在喝酒的邋遢男人将他招呼过去,给了他三个铜板,却不说让他去做些什么。
裘弈看见男人身上的黑雾渐浓,生成一张狰狞的面目,冲着他狞笑,便知这男人心里没想好事,想将那三个铜板还回去。
但他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他听见年幼的自己说了声谢谢,将铜板收起来,转身便走。
还没走出酒楼,身后突然传来那个男人大叫的声音,说他抢了钱,让酒楼里的跑堂快将他抓住。
幼年的他让突然嘈杂起来的喊叫声吓愣住了,待在原地一步没再往外走,被跑堂和那个男人摁住。男人抢走了他今日赚的所有铜板,还伙同那些跑堂将他打了一顿,最终把他扔出酒楼。
快要摔向地面时,他下意识想要抱头滚地,减少会受到的伤害,但能想不代表能做,他的脸和地面亲密接触,将被人打青的唇角摔成了紫的。
痛。
裘弈将自己蜷缩起来,身形颤抖。
没有了灵力带来的迅自愈能力,痛觉在这具幼小的身躯上被无限放大,身上哪里都很痛——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