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的。”他张开唇,却只于心中默默念道。
怀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望着脸色渐渐苍白的明徽,说不出的酸痛于心底翻涌。他叹息了一声,继续无力道,“霍家轻而易举毁了你外祖徐家,试图染指天威。他们的大逆,欺罔,狂悖,跋扈……手腕强势到勾结南直隶刑部大理寺草菅人命,罔害朝廷命官,已经到了末路。圣上知晓一切后同样如法炮制了一出快刀斩乱麻,借边关战乱之手,给蓝,燕,两军机会。霍家就此在一道道不得营救的暗令中被鞑靼围攻,没有粮草,没有后援……得了个满门英烈的好名声,却也彻底消散在灰尘中,也没落了。”
这段往事说来机密,但细想来不过是君主的一次还算体面的清剿方式。借外敌之手,吃掉朝中最盛的权势,然后将其功劳和部下分散于蓝,燕二部。
明徽阴谋论的想了想,或许圣上早有预谋,却也不想宋国公府从此做大,于是碾手间便将蓝家嫡女许给朝中寻常文官之子为威慑和打压。
虞老爹打死也不想娶,蓝氏打死也不想嫁,他们的结合是权利游戏下的悲剧,是一盘白吃黑的棋局下注定被牺牲的小人物。可孕育出的虞明靖竟然峰回路转又卷了进来,明徽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谁更可怜一点。
愣神的功夫,怀王陷于回忆中喃喃着,“后来,后来……”
明徽还等着接下来的往事,却听到一阵猛烈的咳嗽,抬头望去时,断线般的红色血珠顺着怀王嘴角处滴答落下,渐渐染红了大片被褥,让人猝不及防。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了屋中长伴的药香,怀王脸上已毫无血色,头晕目眩之际还不忘继续念道,“后来……你娘进了教坊司,被虞家花费重金赎出后恢复良籍。霍氏成了敬宣侯长房唯一留下来的女儿。天宥三年的冬日,我被封了怀王,就藩的前夜,你娘不知又使了什么手段,买通我的护卫后求到我跟前,扑通跪下后哭的满目通红,可怜至极,要跟我一起去蜀地。”
“那会儿你外祖家已被平反,她也不再是罪臣之女。夜里她陪伴在身侧,我感怀过往,以为从前种种不是她的过错,也是无辜落难之人。于是心想给足了虞家银子,就带她去个安生地方,纳为侧妃好好过日子吧。”
“可没几日过去太后重病,却叫我定要娶霍氏为正妻。”
如若事情能顺利的发展下去,接下来很多悲剧大概不会上演。可偏偏悲剧已经发生了,那必然是其中又起波折。明徽忍住想去帮怀王擦拭嘴角鲜血的冲动,微闭上眼睛握紧拳心道,“我娘她……她又做了什么。”
怀王已没了力气,闭上眼睛气喘着,呼哧呼哧剧烈呼吸声响彻静谧的屋舍。他却用这虚弱无力的声调,说出了最可怕的事,“你娘生怕自己无法达成所愿……让她身边那个叫斐青的孩子……把霍氏……咳咳……哄骗到一间偏僻的院落,下了药,寻来几个混癞汉子……让他们一同……咳咳……咳……奸辱了她。”
眼泪落下,明徽终还是无法承受这种要将他心里防线撕碎的痛苦和愧疚。
他木然的沉默,不出声的起身跪在原地。真相的丑陋程度还是远超预想,心口处仿佛被人紧紧攥住,让他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怀王来不及咽下口中鲜血,挣扎着用枯瘦的双手掀开被褥,跌撞来到明徽面前,居高临下的强迫对方于自己对视,“我赶去时,已经救不了任何人了。”
“她怎么能这么做,她怎么能这么心狠……”
满是废墟寥落的小院里,一声声绝望至剥肤之痛的撕心悲鸣,再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庇护她。曾经那般疼爱她的亲人,可以让她骄傲无忧活着的父亲,母亲,兄长,皆惨死于烽火狼烟中,如今她发鬓凌乱,满身血淋淋的伤痕,蓬头垢面的脏污,华贵精致的衣衫被撕扯成碎片,璎珞珍珠滚落满地。
被如恶鬼般的群人凌辱,被践踏成淤泥,毫无尊严的从金玉满堂花香雪的高贵云端,坠入无望灼烧的吃人地狱。
霍覃宜颤抖的眼里的空洞麻木,满是鲜血的双唇嗫嚅着什么,惨淡如脆弱的寒霜。万念俱灰的滋味,原来竟是这般模样。
以致到最后查到凶手,他命人绑住燕斐青,证据全部摆在实面上。徐妧儿明明还是那副温婉清媚的面孔,却冷笑着露出狰狞如鬼魅般残忍的面孔。她一字一句,美丽的唇角微微勾起,含笑似蜻蜓点水般轻巧道,“她霍覃宜承受的,不过是虞郎没把我从教坊司赎下后,最不堪的下场罢了。霍家害我至此,我害她又如何?”
怀王禁不住心头之痛,使劲气力将一旁小几上的琉璃瓷盏摔了出去,大片滚烫的药茶泼洒在明徽额头处,脖颈处,浓黑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滑落,留下一片红色的伤痕。
明徽疼的咬紧了牙关,却动也不动的承受了这份怨气。可怀王的视线里已容不下任何情感,只涨红了苍白虚弱的脸颊,怒吼道,“可你生母到最后都不知悔改,赵晖的出生,不过是我之后想要覃宜好好活着的贪念而已。”
言罢于此,怀王目光决裂赤红,终于吃不住力,像一朵羽毛般轻飘飘的瘫落在地上。他虚弱的靠在床沿处,喃喃道,“我想,至少她和我有个孩子,就不会只想寻死了事了罢。”
“徐妧儿能做出这些事来,真的……死不足惜。她恨毒了霍氏一族,可若不是她最先起的坏心思,后面又怎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可偏偏她又怀了你,叫我查到真相也没法当场杀了她!可就算怀了你,我又怎么可能认你。她那么恶毒,那么该死,她的孩子……”
怀王因为痛苦的面容狰狞着,浑身不住颤抖的望向明徽。可话说至此,他槁木死灰般的眼睛里通红着,突然便泪如泉涌。这么多年的迁怒,至此方才觉得愧疚。“我知你是无辜的,这几年看下来,到是个明事理……善良好心肠的孩子。不是你娘心狠至此,你将是我记在玉碟的孩子,你会是赵晖,你也会走赵晖一般的路……”
明徽颤抖的动了动嘴唇,带了几分无奈苦涩,哽咽着打断道,“这世上本无如果二字。我娘有错在先,您念着情分不杀她已是仁慈至极。您不认我,我能理解的,我真的能理解的……”
无数过往的仇恨痛苦积于胸中,怀王于漩涡中挣扎,深受折磨,并不断消磨他的善良诚挚,他该是自私,心狠与怯懦的。如今大限将至,他缓缓道,“晖儿叫你来问我过往之事,也是有心认回你这个兄弟,你的前途……不必担忧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真相,骗他也好,哄他也罢,过去的事终究是前人造的孽,不该牵扯到你身上。”
“他若再问,你便把一切过错推到我身上罢。是我即辜负了你母亲的期望,又逼疯了覃宜……”
明徽再也无法控制的伏身将头重重扣于地面,眼泪不住的下落,痛哭声从喉管处溢出,前端所有的一切变的模糊。可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如此轻松的就承担了原主的命运。
他的良知让自己无法仇恨狠心抛弃自己的父亲,也无法怨怼生母曾经犯下的沉重过错。他即是这段过往的看客,又深陷于污糟的泥潭中无法自拔。
怀王已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轻轻拍着明徽的肩膀,似是一个父亲般温声的哄劝和安抚,“我不曾养育过你,死前也不会允许晖儿将你归纳回宗室。你也不必将我的生死放在心上,权当陌生路人也好。”
“勿生贪欲,勿怀恶心。坦坦荡荡的走自己的路,比在皇权下小心翼翼的讨生活……强上太多了。”
明徽那日不知怀着怎么样的心思,一步步踏出怀王的内院。
他往前看,世子大婚的红绸将门框包围,宴客厅的人群嘈杂喧哗,热闹的杯盏交错间他们谈笑风生,不见任何悲伤。他往后看,无尽头的落寞埋葬着蒙上灰尘的过往,看不清到底是谁的错的更荒谬可怖。
“我其实不是明徽……也不该是赵晖。我不是他们,我只是,我自己……”
眼泪莫名再一次滚落而下,明徽眼前一黑,直愣愣的跌倒在地上。也不知就这样躺在地上过了多久,隔了一道门的热闹,寂静的院落里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坠落。
他就像一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种子,本该是脆弱渺茫的。可偏偏一股不服输的倔强让他在陌生的大地上生了芽,又在一次次挫折和茫然间抽枝,成长。
现在根须深入地底,于此间万物融于一体。一颗树就此而生,随意折断枝干都会觉得痛不欲生。
他记得,从这个时代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遗忘了最初的名字。他应该是明徽,因为不抛弃过往的自己,无法与这个世界达成和解。他恐惧,茫然,失落,痛苦,挣扎。他必须是明徽,了解他的过往,探究他的宿命,帮助他走完未来的路。
因为他就是明徽,他只能是明徽。
“哎呦,怎么跌倒了也没个动静。”许大夫推门而入,吓得急忙将明徽从地上扶起。
“许大夫,我叫什么来着。”明徽头脑昏沉的厉害,脸上布满了斑驳的泪痕,浑身脏兮兮的没一块好地。
“这是怎么了?”许大夫察觉中对方浑身的冰凉,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轻轻应道,“你是虞家少爷,虞明徽啊。”
明徽眼神涣散,一时间所有情绪压抑在喉间,他忍不住捂住脸,任凭泪水汹涌,“嗯,我就是明徽。”
许大夫似是被吓傻了,熟悉的血腥味渐渐传来,他惊呼一声,连忙快走几步推开里屋的大门。
女使和护卫陆续跑进内院,明徽裹挟着满身污秽,却只安静的落在角落石阶处。他抹了把眼泪,抬头望向天空流云缓动,有一道光慢慢落在自己身上。
“嗯,我就是明徽。”
天宥二十八年的五月末尾,怀王于某日于深夜薨逝,距离世子大婚的日子不过六七天的光景。同年六月底,世子赵晖谕旨袭怀王爵位,可册文里却封杨氏为怀王侧妃,不得正位。
便又有小人揣测,圣上年迈,这些钦此的册文都是由内阁和翰林院起草,杨首辅批准后发往藩地衙门的。可见众人私下谈论首辅嫡孙女是自顾自和杨家恩断欲绝嫁入怀王府的传闻不假。杨首辅自觉孙女即丢了杨家的脸,又不配为宗室正妃,方才在谕旨上写的侧妃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