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呢。
水滴越来越大,如被拉扯开的珠串,溅在他身上,溅在池塘中,旁边的荷花摇曳着飘动,逐渐模糊不清。
奇异的冲动,像笼罩着的阴霾吞噬光亮,虞明徽觉得自己浸在一个疲惫至极,无法醒来的梦中。即使意识在清楚,睁着双眼只能看到绝望。
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像闸门被打开般宣泄,池水到灌进鼻腔,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漆黑。神智丧失前,四肢冰冷的刻骨,从肺部传来的疼痛在刺激着他去求生,可大脑却劝说着身体沉溺。
“徽儿,好好活着……”
一声绝望饱含怜爱的声音响在耳畔。
“娘这辈子从高跌低,曾也是官家小姐,享受过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终是落的卑贱如草泥。娘饱读诗书,想骄傲有风骨的活着……可最后还是要依附他人。当外室,当妾,连生下你也忤逆了你父亲……娘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求了,只要你好好活着……”
虞明徽看着眼前脸色枯黄的女子,她柔弱衰败,像朵马上就要凋谢的芙蓉。虽已骨瘦如柴,但依旧能从精致的眉眼中看出她原来是多娇媚倾城的绝代佳人。
浑浊泪水顺着她凹下的眼眶流过,那女子病弱的连说一句完整的话也来不及,只是睁着一双无法焦距的眼睛看着自己,里面满是柔情疼爱,像看着珍宝,舍不得,抛不下。
“娘终是,对不住你……”
一声叹息,一声哀愁,一声于事无补的悲痛。
“母亲……”
神智渺茫之际,因缺氧而昏沉的大脑里反反复复浮现着曾经种种。虞明徽猛的清醒,他挥动着僵硬的手臂,奋力向上游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原是说上苍对待万物都和对待那个草扎的狗一样,不会干涉,没有偏好,都是任其自然生化。”
虞明徽第一次产生了怨恨。
但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恨,他就像是被操控的傀儡,被碎成片的记忆填满的躯壳,跌进这万丈深渊中,唯有自救。
阑风伏雨,沉寂片刻后,终于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虞明徽抓住一株大大的莲花,艰难的往上爬着,指节磨在粗粝的石间上,薄而尖锐的凸起刺进细嫩的皮肤,鲜血顺着滴进水中,晕开一片嫣红。
“兄长……你抓着我!”
虞明靖在雨落下的瞬间已经清醒,他在第一时间起身寻,惊慌失措间却只看到池塘边岸上挣扎的往上爬的明徽。
“我……我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
“我不能死……”虞明徽用力抓住求生的最后希望,嘴里含糊着旁人听不懂喃喃细语。呛进喉管的水呕吐着涌出,他剧烈的咳着,像是把身体里另一个灵魂咳出来一般……那些痛苦的绝望和一朝的希望相互交缠着不肯放过他。
虞明徽压抑着嘶吼,睁大的双眼里含着落不尽的泪,崩溃的寻求活着的支撑,“娘……你走了,斐青哥哥也被赶走了,爹爹从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大娘子总也嫌我……连明靖弟弟都不许见。这世上,再也没人疼我爱我了,可你让我好好活着,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我得活着,好好活着……”
在强大的求生欲面前,虞明徽圈住来救自己的那人,紧紧的抱着,死死的环着,眼泪依旧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珠还是一场悲歌。
第26章命中注定
虞传矩肃立在一旁,冷漠又复杂的看着大夫替眼前这个自己从来都不想要过的儿子诊脉。
瘦弱苍白,即使昏迷中也显的怯懦萎缩。只是眉眼乍一看生的精致细巧,漂亮的和记忆里初见妧娘时一模一样。
“老爷,大娘子刚打发人过来问我这边情况,小的该怎么说……”滂沱大雨外,一小厮飞快把撑着的伞放在门边,也顾不得脚上还有泥,小跑着走到大老爷旁边小声说道。
虞传矩似依旧沉浸在回忆中,久久沉默中眯起眼睛,缓缓说道:“今儿大娘子为了宴客操劳了大半天,现下该是累了。徽少爷不老实待着反倒雨中乱跑,本就是他的错,等病好了自由大娘子处置教训。”
那小厮回话的功夫悄默声的看了眼病榻间发着高热,瘫软抽搐的明徽。因被老爷挡着,弯着腰也只瞧见对方露出的一节白皙手腕,骨骼清晰,显是瘦的过了头。
一阵难言的同情泛起,他是见惯了蓝氏怎么苛责这位庶长子的,约摸着等病好后,还少不了又要吃些什么苦头。他有些不忍心的在心中叹了口气,道了声是后急忙拿起油伞赶过去回话。
深夜被请到虞府中诊脉的刘大夫也是熟人,他见着四下里没什么人,只匆匆写了副开药的单子,又嘱咐旁边旁边的小丫鬟去煎锅浓浓的姜汤来。
“没什么大事,只是受了些寒,吃几剂退热的汤药便可无恙。”
在京城行医多年,刘大夫一双眼睛早就练的成了半仙。也不用虞老爷说什么,单从这位少爷衣食住行和伺候的仆从数量看来,多少也猜出不是什么在家里受宠的人物。
小户人家还有个嫡庶偏差,虞家这样的官宦富贵人家只有更甚。尤其身体还瘦弱成这样,病痛间只哀哀唤着亲娘,可怜见的,不过苦挨日子罢了。
虞传矩皱着眉点了点头,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任何神色,也不用他开口,自有侍立在一旁的仆从过来送上一袋银子和一些大户人家准备给大夫的小物件。
徽字,安然,美好的意思。
是妧娘亲自为这孩子取得名字。
他靠近几步,不知怎的只觉胸闷一片。没过多久,一个小丫鬟端着碗味道极浓的姜汤低头走了过来,虞传矩接过后,扬手把所有下人都撤了出去。
今儿本是个喜庆的大好日子,升了四品官职,终在京城官宦之家算得中上等,也是为整个虞家争光添彩。若不是客宴之后明靖的贴身丫鬟过来传话,他是断断不会为了这个庶子走这一趟。
可他猛的想到了明徽的亲娘,曾经也是有个从四品的爹。
徐妧儿在闺阁中便是有名的才女,娴雅贞洁,端庄秀丽,是整个苏州府的少年学子们嘴里念叨着,想见上一面的绝妙佳人。只是没想到一朝其父牵扯到大内皇子争夺,从四品的知州大人全家被抄,男子发配从军,女子卖去当地教坊司为妓。
彼时年少,风流倜傥,和宋国公府的嫡小姐大婚后也不曾老实。在一次诗会上远远的看了一眼徐知州家的大小姐。只道传闻果然不假,徐妧儿确实生的窈窕婀娜,举止间透露着大家风范。
匆匆一面,他并没有留心。再次相见时,过往骄傲欲滴的漂亮女孩终是陷于淤泥之中衰败如斯。
官家负责的教坊司,本就是为的有钱的权贵富庶人家取乐快活,能进这儿来的无不都是犯了大过错的官宦小姐。徐妧儿因样貌才情出众,虽是个负责舞乐的清倌,半年之下已经有不少人出高价只为亲近佳人。
虞传矩那会儿正和蓝氏闹得厉害。一个曾经的风流富贵浪子,现下在官场上小心钻营,圆滑世故,疲劳一天回家后还要面对妻子的埋怨教训。一个高傲公府小姐,被父母从小捧在手心上疼爱,伸手便可摘星,又怎会容忍丈夫有一丁点别的心思。
两人见了面只有冷眼相对和无休止的讥讽猜忌。书房内,他在一身疲惫中忽的又念起那位温婉可人的徐妧儿,想必在娇艳的花儿这时候也成了污泥,他们虞家从来不缺银子,自是可以寻到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