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嵇延祖卓尔不群,真像野鹤独立于鸡群之中。”他听见有人这样低语,有丝微赧。
“你还没见过他父亲呢。”他又听见毫不客气的冷嗤,说话的人他认识,是父亲的旧识王戎。王戎是反对他出仕的人。嵇绍不言不语,低着头只顾凝视着面前娇艳欲滴的芍药花。
远处忽然传来喧闹声,他抬起头,看见十几名宫人簇拥着一个十四五岁矮墩墩的孩子走了过来——这是嵇绍第一次碰上太子司马衷。太子衷有点胖,一双略微斗鸡的小眼珠在嵇绍身上溜了几圈,立刻对他一见如故:“陪我玩吧,陪我玩!”
嵇绍有丝愕然,太子虽说年岁不大,可也该懂事了吧。
“衷,不得放肆。”皇帝佯怒的责备。
“我喜欢他,”司马衷努力把眼睛睁大,白多黑少的眼睛亮起来,“他长得真好看。”
嵇绍有点尴尬,他越过众人的讪笑,被司马衷拽着袖子满园游走。
“你比我大六岁,”司马衷掰着指头,“你是我哥哥。”
嵇绍发现很难和太子打交道,他搭讪着:“太子读了多少书?”
“好多,都读!”
“是吗?”他像他这么大时,也已经读了很多书了。
“那么我考考你,你觉得忠孝可能两全?”皇上刚刚问了他,那么,他正好也来问问皇帝的儿子。
眼前这位“真龙天子之后”闻言,眼珠上下颠了几下:“这我学过,可什么是忠孝啊?”
于是嵇绍自作孽的向他解释了一个时辰。
“当然能两全啊!”衷理直气壮的喊。
“是么?”嵇绍抬抬眉,这小子当真听明白了吗?让他苦恼了这么久的困扰,难道能在这不谙世事的孩子跟前豁然开朗?
“我爸爸是皇帝,我忠于我爸,我当然忠孝两全!”
嵇绍有点气虚的扶住发冠,他苦笑:“是吗?可我和你不一样。”
“怎么?你没爸爸么?”
嵇绍低头半眯住眸子,掩住自己的惊惶和失意——这就是他的太子殿下,他未来要效命的人吗?他没法想象面前的孩子长大了可以有所作为,可届时整整一个天下都要交到这孩子手里,他有能力掌控得住吗?显然不能,那么,今后天下又会怎样?嵇绍不敢想,可他更觉得他的出仕是对的,他生在一个错误的时代,他父亲的死是时代造成的,他自己的苦闷也是这个时代造成的,为了不让别的人再重复这样的悲剧,他更该努力改变这个时代吧。他不孝吗?不,如果父亲的死是因为一个时代的错误,那么尽全力去扭转这个错误的时代才是最大的孝道吧。
他微微浅笑起来,望着面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太子爷,再一次跪下。司马衷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倚着假山石问着:“你跪我做什么?”
“立誓,嵇绍将永远效忠于圣上,效忠于殿下。”他对他,也是对自己,对天下人说。
“嘘嘘,你听,蛙声。”司马衷没听见他说的话,只顾侧耳听着夏日花园小池里的一片蛙叫声……
他那日的誓言实现了吗?嵇绍时常自省,最近更是每日每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距那日已经多少年了?他有时猛然自问,一时都算不清。他觉得自己于君算忠,于天下,却实在没有尽到多大的力量。当年那少不经事的孩童如今也早长大成人登基做了皇帝,可天下却还是那个乱纷纷的天下,没有应他的理想而发生一点点改变。看来,他早年不孝,现在,却也当不起一个忠字。
他还是改变不了这个世局,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有力量的人却没有他的理想。嵇绍觉得时间不等他,他都还没有竭尽全力,天下却已经大乱了。
天下大乱了,有多少人想弑君,有多少人想篡权,嵇绍算不清。乱,一切都只会更加乱,人间就这样不停的往地狱滑下去,他和少数人浮在天堂的虚境里醉生梦死,他能做什么?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只知道拼尽力气去守住现在的皇帝,守着他,也许在绝境到来前可以出现一个转机。司马伦死了,司马冏死了,司马乂死了,下一个死的是谁,又由谁来掌权?他管不了,他也不想管。只要正牌皇帝还在,就让居心叵测的人窝里斗去吧!
他听说皇帝出了事,便发了疯似的跑进宫里探看,秋闷的燥热更让他胸口郁结得无法忍受。盘踞在宫里的早已是别人的党羽,他跑进宫来有用吗?兵荒马乱的,他一介书生又能做什么?可又有谁能了解他肩上的重负,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应该说是他多少年都成空的理想。
皇上,他只想看一眼皇上,那个闹了脾气不肯吃饭,只有用豚肉糜才哄得住的顽劣孩童——他的天子!
嵇绍忽然顿住脚步,他大汗潸潸,鬓发散乱着,一身秋季白色官服因狂奔而沾满风尘。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有点好笑的看着东阁下全副武装的弓弩手和他手中正向自己瞄准的弩机。
乌黑的弩机,上面必定描着精细的鎏金,这御用的兵器现在要来射杀他吗?嵇绍觉得有点滑稽、悲哀,却挺直了脊梁。
如今天下尽是咬人的兔子,他一只没牙的走狗,是没什么理由替主人活着。
是他不要学父亲隐逸山林的,既然选择了出仕,那么死于殿前也没什么遗憾。嵇绍的气息渐渐平复,他等待着那支弩箭来射穿他的心。
那支弩箭并没有向嵇绍射来,他看见一个将兵模样的人,阻止了弓弩手,拔下了弩机上的箭。
嵇绍一步步慢慢走向前,他冷静的盯着那名将兵栗褐色的眼睛,开口:“臣嵇绍,求见陛下。”
“陛下昨夜做噩梦受了惊,今日下令不见任何人。大人请回吧。”
“……好。”他发干的嘴唇半天才嗫嚅出这一个字。他早应该对皇上的避而不见习惯了,所以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嵇绍命令自己转身离开,不可以再狼狈下去。
可他还是有点虚脱,他在大太阳底下走着,蓦然发现体内有团不知名的东西,几十年来,总算在今天被抽空了。
嵇绍回到他位于营阳的旧宅,大病了一场。
仿佛连续几个黑夜,魑魅魍魉的蓝色影子在墙上狂舞着,伴着人声嘈杂,嘲笑他。嘲笑声越来越大,那干巴巴的土墙上裂开的口子也越来越大——那几乎把他淹没的嘲笑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活活的要将他吞噬:“孝不成孝,忠不成忠,在亲不成孝,于君难为忠,不忠不孝,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他霍然睁开眼,还是黑夜,妻子在烛下握着他的手,双眼微红:“夫君何必总是自苦。”
嵇绍也回答不上来。
“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好,不要为官出头,也不要避世放诞,平平淡淡的,忘了父亲留给你的〈家诫〉了吗……”
是他没听父亲的话,才造成今天这局面的吗?他拿几十年的人生去抵触父亲的教诲,只为了不愿按父亲所说的平平淡淡一生,不愿如父亲所说的平平淡淡一生:“我注定成不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