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无声的争执,怎么呼唤都不会回来的远去身影,消失在夕阳下的最后一眼。这多么符合一个艺术家对于某个故事最后一幕的想象。
倘若有一部关于这个夏天的纪录片,她想,坐在栏杆上的自己,和坐在马上的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这部作品似乎就迎来了它完美的收场。
夏天过去了,纪录片也杀青了。
等到孙建发放马归来,落日晚霞也变味了一片紫蓝色后,安荞才从栏杆上下来,回院子里吃饭。
今天她和李伟去镇上买物资时,她买了一大袋子胡萝卜,李伟则买了点菜,说是晚上要做一顿家乡饭给大家尝尝。
安荞和林芳给小伟大厨打下手的时候,她就感觉孙熙有话想说。本以为他吃饭的时候就会开口,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他都只是在闲侃别的事,没跟她多说什么。
她没多想,吃完饭,把一大袋子胡萝卜搬到了孙建发的仓库,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外面的天黑了一半,光亮越来越少。
她打开灯,看自己这间小屋。
来到坝上的第一晚,她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自己即将入驻的简陋房间。那时候的屋子,用家徒四壁形容毫不为过,除了一张床之外别无所有。
但现在的它,早就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孙熙和孙建发父子俩帮着她一同贴了地砖,林芳给她换了新的床垫,她和孙熙一起组装了新的衣柜,又在床头柜上加了台灯,夜夜照出柔软的光。
她蹲在床边,拉出放在床底的行李箱。两大一小三个箱子自她来后就再没有拿出来,时间长了,上头落了一层灰。
收纳箱子对于一个常年在外的独立纪录片创作者来说,是最最基础的工作。她不一定每天都收拾屋子,但她一定不会让自己的房间太凌乱。本来就整齐有序的行李,规整起来当然容易。
最重要的拍摄器材是最先收拾的。
当初带来的一些机身和镜头,有一部分被她贴补给李伟了。而衣服倒是多出来不少,把几个箱子塞得满当当。
收拾了一大半,开向院内的前门忽然被敲响。
“请进。”
安荞回过头,进来的是孙熙。
小伙子看到她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的那一刻就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下巴快掉到地板上,好一会儿缓过神来。
“小安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安荞眼睛一眨,笑起来:“你爸妈没跟你说啊?我跟明天就走了。”
“明天就走了!??”不可置信的神情盘踞他的五官,慌乱之中口不择言:“娘了个腿的,你明天就走了?”
“嗯呢。你明天记得来送我啊。”
安荞笑容如常,可震惊过后的孙熙,渐渐生出了一股怒气。
“你要走这事,我爸妈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话越说,他语气越重。质问到了最后,几乎像是在怒吼。
安荞不知道这孩子突然之间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脾气,好声好色地安抚他的情绪:“我以为师傅他们告诉你了,师傅估计是以为我告诉你了。不过现在知道了也不迟啊,别生气嘛。”
孙熙鼻子都要皱成下雨天的湖面了,眉毛死死压着眼睛,气鼓鼓地又问:“你跟那个蒙古人一起走?去内蒙哪儿?”
“苏德?”安荞又笑起来,“不是的。我不跟他走,我去西藏。”
不跟苏德走?可他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孙熙默了默,忽然想起今天在茶棚发现的异状。
平时的安荞和那个蒙古人虽然话都不多,但只要凑在一起,总是会黏黏糊糊讲上几句话的。但今天,从头至尾,苏德都没与她说话。
他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
“你们吵架了是吧?”
这小子,都不知道说他笨还是聪明了。安荞无奈地摇摇头,试图转移话题:“先不说我跟他的事。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孙熙心不在焉的,原本想炫耀炫耀想跟他签约的mcn和他狂涨的粉丝,真到了她面前,长话压缩成了短话,三言两语把签约的事说完了。
安荞看了看那边公司发过来的合同,光是浏览了几条,就发现了合同里的端倪。
“这不是欺负你是小孩么。”
安荞叫他一起来看,指了几个条款给他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要求你直播场数达到三百二十天。你还要不要读书?还有没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这个收益分成,在扣除平台分成之后,他们还要拿60%?而且,你这签约一签就是十年,如果想毁约,或者没完成他们的任务,这天价的违约金也能赔死你了。”
“啊……”
孙熙和mcn沟通的时候,压根没怎么过目合同,光听那边的猎头花里胡哨地夸了一通成为网红的好处,以为自己真要成为顶级流量网红了。
幸好听了妈妈的话,来问了问安荞。现在他自己看着这些条款,都觉得这条约不太公平。
他叹口气,收起手机,目光又落在安荞面前摊着的这些行李箱上。
她的衣柜里已经空了,那些平时穿在她身上很好看的衣服,现在都已经到了箱子里,明天就要跟着她离去。
孙熙再也看不下去,眼眶红红地,走出了安荞的屋子。
彭的摔门声,让安荞回了个头,又叹了口气。
今天有了云,星星没有昨天那样璀璨,月亮也一点都不圆,看得孙熙心烦意乱。
一想到安荞明天就要走了,他就觉得有人在他的心里打了一拳,难受却表达不出来,鼻头都酸了好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