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以后,顾池宴与沈宁昭之间突然变得微妙又和谐起来。顾池宴每日早朝,建言献计,恪尽职守,可立政殿外再没了他的身影。沈宁昭勤勤恳恳,又大刀阔斧,朝廷风气焕然一新,可乐吟的安神香又燃了起来。
面上看着是携手并进同舟共济君臣一心,可又像是一场谁也不肯先低头的默契置气。
冬月二十八,冬至前夕,顾承宗踏雪而归,一同回来的还有顾城尉一家,高头大马上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出现在城门口,漠北的风沙将父子二人雕刻的更加相像,二人站在一处,让人看到代代相传的不仅仅是血脉。
顾承宗先去宫内述职,当众受完嘉奖之后,百官纷纷上前恭贺,等回到顾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冬天黑得早,顾府门口已点上灯笼。
顾池宴早早站在府门口,一眼就看到了的父亲。三年的金戈铁马,花白了他的头,深刻了他的皱纹,却使他的眼神更加明亮坚毅,竟比邑都十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身子更加健硕,顾池宴悬着的心也终于缓缓落了地,他往前两步迎上去:“父亲……”
顾承宗翻身下马,拉住行礼的顾池宴,上上下下地将人打量几遍,许久不见,想说的想问的太多,一时堵在嗓子眼不知如何说起,只用力拍了拍顾池宴的肩膀,点了点头。
顾城尉也下马将马车里的妻子扶出来,走上前去,顾池宴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大哥,大嫂……”
“嗯。”顾城尉应了一声,他较两年以前更加沉稳,不苟言笑。片刻后又道“父亲心里惦记着你,硬是将半个月的路程生生提前了三天,就想冬至前能赶回来同你吃一顿团圆饺子呢。”
“父亲,大哥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顾池宴自他们出的日子便得到了信儿,他如何能不知提前了三天。
“还说父亲呢,也不知是谁,数着日子呢,天天念叨马儿跑得慢,恨不得插上翅膀立时飞回来才好呢。”顾城尉的妻子陶沁自草原长大,生性自由活泼,瞥了一眼丈夫,毫不留情地拆穿。
顾城尉侧脸轻咳了一声,身后看了许久的流萤才忍不住笑道:“大人,公子,外头冷,府里备好了一切,进去再说罢。”
众人这才随着顾承宗一同回了顾府,府里的下人们难得地忙碌起来,一向寂静的顾宅今夜尤其的热闹,欢声笑语声不断。
顾城尉的大儿子顾玠已经十二,正是叛逆难管的年纪,如今却规规矩矩的不肯多说一句,即使到了饭桌上也是沉默地扒着饭,只是偶尔拿眼尾偷瞄一眼顾池宴,瞄了几回,被顾池宴逮了个正着,顾玠脸一红,迅将脸埋进碗里去了。
在漠北,顾玠没少听他爹说顾池宴的光辉事迹,小小少年对这个鲜少见面的小叔好奇又崇拜,如今得见真人,心中激动又有些羞怯。
“慢些吃……”陶沁给顾玠夹了一筷子鱼肉,与顾城尉相视一笑,终于也有小魔王怕的人了。
“今日回来的时候,我瞧见那路边街市望不到头似的,比宣府的热闹多了。”二姑娘顾芷六岁,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年纪。
“这些日子赶路辛苦了,今夜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叫流萤和东陌一同跟着,大嫂带着孩子们出去逛逛。”顾池宴看了一眼小姑娘道。
“年关事多,她一个小孩子,不必如此娇惯。”陶沁怀里还抱着最小的顾阳,推拒道。她的三个孩子自草原长大,自由惯了,邑都规矩多,怕不小心闹了笑话,给顾池宴添麻烦。
“就是年关将至,要置办的东西多,府里没有女眷,还得劳大嫂操心了,大嫂莫要推辞才是。”顾池宴顿了顿,又说:“再说顾家的女子,便是娇惯一些也无妨。”
“如此,便多谢了。”陶沁见他如此说,也便笑着应下了。
“大嫂客气了。”
父子三人一顿饭吃到了亥时,都有些微醺,陶沁带着孩子已去睡下,顾城尉也终于不再摆大哥的架子,拍了拍顾池宴的肩膀:“我倒是小瞧了你,你小子在邑都长进不少,害父亲与我白白担心了一场。”
“大哥过奖了,是陛下圣明,励精图治,方才有了如今的局面。”顾池宴喝了酒,漆黑的眸子亮,说这话的时候微低着头,似是温柔,又是悲伤。
顾承宗闻言也侧目看过去,两年不到的时间,顾池宴就已位极人臣,朝中格局不断变化,邑都的封赏却接连不断地送到漠北,从担忧再到震惊。
他的成长已经出了他的羽翼庇护,他肆意生长在这片他曾失望的都城里,点上一盏又一盏枯萎的油灯,最终照亮了一片希望。
“朝堂焕然一新,生机勃勃,自是好的,只是我瞧着府里甚是冷清,父亲与我不在,连与你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顾城尉挑了挑眉,醉酒的眸子带着戏谑:“你要找的那个心有国家大义又能同你提刀卫家国的姑娘?可是寻到了?”
顾池宴拿着酒杯的手指顿了顿,拿到嘴边缓缓地饮了,才道:“年少无知的话,大哥莫要取笑我了。”
顾城尉还要再问,被顾池宴拿酒挡下了,散席的时候,顾城尉是被扶回房里的。
顾池宴看着一直少话的顾承宗,知今日怕是躲不掉了,轻声唤了一声:“父亲。”
“你跟我来书房。”顾承宗道。
“是。”
这么多年,顾宅的格局始终不曾变过。曲折的回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连日的积雪被规规矩矩地清扫在树坑里,花园里还堆了雪兽,雪白可爱的。风渐渐起了,惹得梅花树婆娑作响。
“陛下突然召我回来,所为何事,你可知?”顾承宗坐在书案后面,神情有些肃穆,看着顾池宴。
书房中央,顾池宴长身而立,道:“父亲不必担心,不过是寻常的述职罢了。”
“只是如此吗?”顾承宗眼神锐利,意有所指地说道:“你大哥的话没有错,你近些年,确是长进了不少。”
“当今圣上不是先帝,并非多疑无能之人。”顾池宴这话实属大逆不道了。
顾承宗皱了皱眉,片刻后才道:“坐上那个的位置的人不管如何变,帝王的制衡之术是不会变的。”
顾承宗垂眸,看着顾池宴:“如今的顾家风头太盛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想必不用我来教你。”
“陛下不会如此。”顾池宴脱口辩驳道。
言毕,两人都是一愣。
“这不是你一个当朝辅会说出的天真话。你对当今陛下,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信任。”顾承宗轻扣书案,声声叫人心惊:“即便陛下不会,那太后呢?朝臣呢?”
顾池宴无言再辩,只抿着唇不说话。
“今日进宫述职的时候,我见过苏太后了。”顾承宗的话叫顾池宴微微皱了眉。顾承宗看着他接着道:“你确是到了娶妻的年纪了。”
“父亲……”
“不早了,退下吧。”
回廊的风更大了,卷着雪吹进来,落在顾池宴的肩头。顾池宴停下脚步,夜空中有隐隐约约的月色,不甚分明,要眯着眼睛仔细去瞧,方才只见模糊的轮廓。
寒风吹得他袍裾翻飞,雪吹在脸上,被体温融化,等风再来,便有些细细地疼。或许不是疼,是冷过了头,身体的感觉也有些错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