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什么时候起航。”唐窦的语气变得凝重。
“照现在的进度,元旦过后就能出发了,最好是趁东北季风时下南洋。”
“哦,那可没多久了,别的货物还好说,这个药,还有你要的那些杂物最好由你亲自去一次临州验货,万一我给你办的货不对路子,再返工就赶不及了。”唐窦搓着手,样子有点焦灼,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领教了小花儿在用药方面的古灵精怪,还有他要带在路上的一些匪夷所思的物品,唐窦实在没有把握能照单办妥。
“……嗯……要去临州呀……”小花儿忽然觉得手心出汗,他咬着下唇,想了想,毅然说:“——好,我亲自去临州办货。”
夏历十一月初八,正是立冬之日,水始冰,地始冻,坤忘山中一片萧索。
明霄站在山谷中的坡坪之上,看远山苍茫,碧色浓稠沉郁得竟如泼翻了的一铣麝墨,间中点染着一抹抹的苍白,那是低飞的云霭,云粘衰草,化做残絮随朔风飘去。
“将军,殿下在此已经站了快一天了,这眼看就要过申时了,我们是不是——”赵乾小声提醒着许君翔,他们远远地站在明霄的侧后方。
许君翔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明霄,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赵乾的提醒,心里只狂乱地想着:——青鸾,青鸾,他的背影如此孤肃静寄,已是初冬,身上却只着雪锦夹袍,袍角随风烈烈翻飞,好像一转眼他就将御风而上,高飞入云霄。
“——将军——”赵乾顺着许君翔痴迷的眸光望向明霄,也不禁暗叹口气,但还是又提醒了一声,——这两个人,各有情痴,各为情狂,可惜眼光永远都无法交集,“——将军,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赶紧下山吧。”说着赵乾便回头看了一眼集结在山谷后侧的几百禁军,他们也都陪着明霄站了快一天了。
“小赵,再等等吧,让他再呆一会儿,这只怕是他最后一次来此探访了。”许君翔终于回过神来,叹息着说。
赵乾却在心里腹诽着:君翔明明才十六岁,比我小了两岁,却日日叫我‘小赵’,看来他想当老大是想疯了,“这山谷叫什么名字,地处偏僻,如此隐蔽,若不是殿下亲自带路,咱们说什么也找不到这里来。”赵乾小声问,一边察看着君翔的面色。
“殿下说这山谷叫红河谷。”
“——红河谷?这名字当真稀奇,我可没看到什么红河呀?”赵乾没话找话,只盼能将君翔的心思从那人身上拉回来,他现在的面色看着比殿下的还要苍白。
“是呀,我也觉得古怪,但即是殿下起的名字,那必是极好的。”许君翔凝视着前方风中的那个身影,只恨不能走上前将他揽入怀中。四年前,当他第一次来到翔鸾殿,看到殿窗前坐着的那个小小明秀的人儿,他的心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小人儿眼眸乌亮,玉白的脸上淡淡静静,但当看到他从怀中捧出那只翠鸟时,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啊,那个奇异的笑,瞬间照亮了阴霾的大殿。
“这里原来的草庐已被焚毁,看这过火残迹应该是五个月前发生的事了,那时殿下才回宫不久,会是谁干的呢?难不成是主人自己?”赵乾徒劳地自言自语着,他知道说什么都无法引开将军专注的凝视。
“——你说是主人自己?!”许君翔竟因这句无意中的话而暂时从明霄身上掉开了目光,回眸望着赵乾。
赵乾咧嘴一笑,心里酸酸暖暖的,“多半是仇家所为,或是主人听到了风声,怕仇家寻来而自毁家园,远遁而去?”
“——远遁!你说他会遁去哪里呢?”随着惊问,一直背对着他们的明霄已飞身趋近,赵乾和君翔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才练了半年的功夫,明霄的步法竟已如此轻捷。
“……殿……殿下……我……我也只是猜测……毫无凭据……”赵乾深恨自己一遇明霄就变得鲁笨,原来的口齿流畅也变得木纳迟钝,“……而且……说不定是……是前一种情况……那……那就凶多吉少了……”
赵乾刚说出此话,就被明霄眼中绝望的情绪击溃了,许君翔也狠剜了他一眼,好像是怪他多嘴,赵乾委屈地紧抿嘴唇,不再言语。半年前那个诡异的夜晚再次重现在他眼前,——煌煌火光中,两个少年先后坠入深渊,电光石火间,他并没看清他们的样貌,只觉得他们像两团白色的流云飞向天际。等回到吴山宫中,当时在场的众人就忽然三缄其口,好像集体忘却了这段记忆。
“君翔,关于唐门,你们查的怎么样了?”明霄的双眸中似结了一层薄冰,冷而微亮。
“唐门世居蜀中,具体宅址在哪里却不得而知,他们是几百年来江湖上最神秘恶毒的门派,组织极其严密,很少有人能混入其中,就是有也没有生还者。他们的大当家唐窦,成名极早,前朝人称净水公子,但具体是何面貌却众说纷纭,很混乱,我曾看到过不下十个唐窦的绣像,竟各个都不想像,可见没有一个是真的。”
明霄沉静地听着,除了微蹙的长眉,脸上别无表情,掩在袍袖中的手却早已攥成拳头,眼前晃动的都是唐亦袅那狭长妩媚的凤目,直恨不得一掌掐断他瓷白的脖子。
“这个唐窦还经常出没活动吗?”
“唐窦已经有十几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据说是被仇家追杀,生死不明。唐门有七子,各个身怀绝技,神出鬼没,没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就是有也早被挖眼掏心了。”
许君翔的话令明霄眼中的薄冰更加坚硬,他又想起唐亦袅脸上的金色面具和他的那些形同鬼魅的随从。
“……那夜……那夜他们坠崖后……那些唐门的人呢……”明霄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带着切齿的仇怨,已经快六个月了,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夜后来的情形。
“当时……当时乱成一团……”许君翔没敢告诉明霄,当时因为他悲痛已极陷入昏迷,明浩下令点了他的睡穴,立刻后撤下山,并没派人追剿唐门余孽,“……他们趁乱……夜遁了……大家都急着带殿下回宫,就……”
“——就放过了他们是吗?!”明霄眼中的寒冰终于破裂,他目眦欲裂地瞪着许君翔,狠声问着。
“是二殿下——,”
“赵乾——!”
赵乾和许君翔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惊怔地看着明霄倏地紧闭双眼,眼角氤出点点泪痕。
“——下山,剿灭唐门!”
“可是殿下,那唐门——”
“就是掘地三尺,搅乱江湖,令他们黑吃黑,也要给我灭了唐门!”明霄的声音轻而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向谷口走去。
山谷对面,峰峦如簇,在密林中有十几个黑衣劲装之人攀在高树上,他们正监视着对面南楚军卒整齐的下山队列,“——欢颜,你看他们在找什么呢?”一个懒洋洋,娇脆欲滴的声音忽然响起,声音的主人隐身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上,宛然就是当日的那个唐七少,也就是川西蜀宫中的卫元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