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寿轻巧地站起来,却不敢抬头,眼底余光看到前方并排两张紫檀雕花大椅,椅上坐着的两人均是明黄锦袍扯地,连卫太后缎鞋尖尖儿上的那一点珠光也看不见了。
“——抬头——”少年故作威严地说道。
双寿轻吸口气,——总算是等到这一句吩咐了,他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前方,却倏地愣住,忘了礼节,呆呆直视,所瞩目观看的却不是此行的目标卫太后无暇,而是那大夏成帝华璃,双寿耳中嗡嗡嗡地不断轰鸣,心脏突突突地大力急跳,瞳仁儿里只有华璃那张俊秀非常的面庞,和那天雨中双福手举绢帕上的少年画像渐渐交叠融合,最终混为一体。
“……咳咳咳……咳咳……”
卫太后轻咳出声,双寿慌乱地垂下眼眸,卫太后若有所思地虚瞄着他,看似不经意,实则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底。华璃对双寿的反应倒是不以为意,每次外来使臣或是新官觐见时都会出现差不多的情景。
“明双寿,你从临州出发到东安路上走了多久?”华璃饶有兴趣地问道。
双寿压下心中巨涛,略抬头轻声回道:“水路十天,陆路将近十五天。”眼角一扫,已经看到了卫太后探询的眸光,不禁心中一凛,——她的样貌比十六年前更高贵明艳,好像一朵开至荼蘼的芍药,在凋败前挣扎着怒放,但那眼光,明察秋毫,已不似当年的无瑕。
“怎么水路要走十天呢?这么慢。”华璃有点失望。
“回陛下,此时正值季秋,北风渐盛,从南方行船北上,朔风逆行,所以需时较长。”双寿详细讲解着,不知怎的,竟对这小皇帝心生怜惜,难道是因为他的样貌——?双寿身子微颤,收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可怜的青鸾殿下,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呢?
“听说你们太子明霄小名青鸾,仪美无方,颖慧多智,可当真?”华璃还是少年心性,对与他并列三美的南楚青鸾充满了好奇。
双寿听得他问,更是惊疑不定,肩膀一抖,卫太后从旁看到,微皱了眉,瞄了身侧的端午一眼,端午的脸上也是一副沉思的表情。
“正如陛下所言,明霄太子容仪端逸,人品贵重。”双寿稳住心神,缓声回道。
“——哦!竟当真如此!他今年十几了?”
华璃的话音里透出一丝好奇,一丝想往,那稚龄少年的口气竟将双寿逗乐了,他微笑着说:“青鸾殿下九月初九满的十四岁。”
“朕是七月初七的生辰,他比我年长一岁呢。”华璃也笑眯眯地说,他清爽的声音和清澈的笑容一下子扑入双寿的心里,令他激灵灵地打了个颤,双寿微微抬起眼帘,眼光笼着华璃,看得仔细了才隐隐地发现他和那绢帕上的造像不太一样,到底谬误出在哪里却想不太清楚,“明双寿,你看我和你家太子相比,谁更强健?”
华璃说完了还刻意挺起胸膛,此言一出,大殿之中立时陷入沉寂,且不论他所说之话多么孩子气,不合规矩,有失威仪,单单就是这个问题已经令人万分酸楚了。
大夏少帝身体赢弱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双寿自然也有所耳闻,现在听他竟如此发问,除了惊诧还有一点感叹,心里似乎透进一丝微光,若隐若现地照亮了一直萦绕在他心际的疑问,——大夏皇帝和画中少年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陛下威仪凛凛,似比青鸾殿下更稳健。”双寿心里七上八下地转着无数的念头,一时混搅在一起不辨头绪,又觉察到卫太后和她身边那位文秀女官犀利的眼光,于是,他干脆将所有的疑问都收入心底,留作日后思考,现在只专心应对华璃。
他的回话令华璃的眼睛瞬间一亮,随即又转为黯淡,他有些赌气地说:“那明霄独守肫州,诱敌十万,我却连战场什么样都没见过。”
这次,连听惯了他的童言稚语的愁眉和苦脸都皱眉不已,站在椅后,对视了一眼,同时心里叹息。
卫无暇听不下去了,扭头温言说道:“皇上,别让太傅久等了,明总管也该回驿所休息了。”
华璃忽然觉得没趣儿,冰白的脸上寒气更盛,每天不是就医吃药,就是功课朝政,好不容易有个新鲜事物,却又要被迫草草收场,这个皇帝做得当真没趣,他刚要摆手叫双寿退下,忽又想起什么,唇边隐现笑意,急切地说道:“明双寿,明年三月,朕将在东林苑围场举行春狩,此春狩已经停办了三年,所以明年复办的春狩将格外隆重盛大,朕邀请南楚明霄太子前来参加春狩,你回去将朕的邀请转达给他。”
卫太后还来不及出言阻止,双寿已经跪倒称谢了,心里激动万分。在和平年代,武备极易废弛,而隆重的皇家狩猎实际上相当于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训练,明霄太子如若真能参加大夏的春狩,那不缔为一大快事!
双寿随即拜辞。心里掂量着华璃关于春狩的一番话,没想到此行竟能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看着明双寿在宫道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卫太后伸臂拉住华璃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冰寒纤细的手指就像用冰雪塑成的,“——手炉呢?”她侧头皱眉问道。
愁眉立刻递上一个紫铜镏金海棠花型手炉,卫无暇接过来将华璃的手焐在暖炉上,随之睃他一眼,“阿璃,你刚才可是有点莽撞了。”
“娘亲是指我邀请青鸾来参加春狩?”华璃一挑眉,唇角微翘,“我就是故意让他来看看咱大夏的武力风范,难不成还真怕了那明涧意,他们明家几十年前还只是我大夏的楚侯,如今竟也称孤道寡了,等我修成昭然武德,就南下伐楚!”
卫无暇哆嗦了一下,手上一滑,差点没有捧住手炉,她勉力压下心中的惊慌,颤声问:“这是王师傅教你的?”
华璃摇摇头,挺起细瘦的腰背,“这还用王师傅教?一统大夏是父皇的夙愿,娘亲不也总说我是统一江山的不二人选吗?”
卫无暇心里沉积的苦涩涟漪似地一波波漫上心尖,看着身边儿子那单薄的身子,清瘦的脸庞,她真想真想收回以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如今,她只愿阿璃做个太平安逸的守成皇帝,在他的生命里莫要再有任何飓风狂澜。
——
夜阑人静时分,翎坤殿内室中,斜月半窗,银红满照,碧玉梅花鼎里轻烟渺渺,暗香浮动,卫无暇懒拥羽衾,靠在床上,那牙床深而广,她娇小的身躯好似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飘飘摇摇,没有依靠,“端午呀,你看今天那个双寿盯着阿璃的眼神实在古怪,……好像……好像是……”她犹豫着,想到什么却又不敢说。
卫无暇的声音透过碧色纱幔传出来,就像她隐在纱幔后的脸庞,模糊而憔悴,端午半躺在床下的矮榻上,望着头顶碧纱幔后的人影,想了想,斟酌着说:“我也觉得他的神情奇怪,好像猛地见到熟人一般,但细想想又觉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