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萨仰灌下那盏烈酒,眉山迭起,回敬道:“太后娘娘果真是耳目不聪,今日大闹嘉王府之人并非他,而是小王。是小王下手伤了郡王,也是小王逼迫王妃下跪讨饶。若对小王不满,大可不必牵连他。”
俄倾,他转向沈澜,眉眼里染了愠色,“不过这一场家宴倒是让小王明白,陛下殷切盼着眠眠归国,想来不是善待,而是想将他继续困入宫中凌辱。”
“朕何尝有过此意?”沈澜亦换下那一副和善面孔,身子微微前倾着,“万明孤苦偏僻,他自幼体弱,不能长住那荒寥之地罢了。新王自然是不怕风沙,可别忘了这锦绣满地的渊国才是他的故土。”
他挥手遣散殿内众人,妃妾们由侍女扶着、蜂蝶般飞出了这座压抑金殿。贺加兰因亦慵懒起身,一壁抬臂去扶上珠钗,一壁斜眸冲我递来一道冷眼。
“总有一天,”擦肩而过时,她附在我的耳畔,毒如蛇蝎地添上一句,“哀家要折了你这双硬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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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唯余沈澜、伽萨与我三人,他独自歇在座上,目光尤为不满地在我与伽萨之间游走,恨不能将眼神化作刀,劈了我们千丝万缕的爱意。
“渊国国福力强、物产丰饶,不缺你们万明这些东西。”他手中碾着玉珠手串,很不屑地盯了眼地上的狼狈残局,又向着我道,“鹤儿,你且回去歇着,朕与这位万明新主有些话说。”
“我不走。”我一听这话,拂衣坐回了座上,打算与沈澜好好对峙一番。
而伽萨却不知思及何事,亦向我轻声道:“眠眠,你先回去,我来与你皇叔谈事。”
他目光炯炯,指尖叩在锦桌上缓缓点着,一双金瞳灼灼逼向那上座的帝王。日中之光,欲逼退那地上奔流的一片汪洋。
半晌,他温声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复而抬眼睇去,“不会伤了你这位皇叔。”
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明白他不是莽撞之人,疑虑地望一眼沈澜,终是不情不愿起了身。
“皇叔,”我行至门槛前正待掀起竹帘而去,又返身至殿中,只见他们二人相望而色厉。我站定了步子,道,“皇叔莫忘了,他才是我心上人。太后满嘴胡言乱语,却有一句说得对。”
“我如今有了底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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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白天里暑热未退,如蒸笼般烧得人心慌。眼下入了夜,倒是难得地起了带凉意的风。水汽卷上岸旁柳树,嘶鸣蝉声终于沙哑地不吵闹了。
“公子就这般任着王与皇上说话么?”容安跟着我,不安道,“奴有些怕,若是皇上心中不满,或是王有怨言,夹在他们之间为难的还是公子。”
“他说自有分寸,我信他。”我随手攀一根柳枝折下,在手里挽了个青翠如玉的花环,往容安脑袋上一冠,“至于皇叔,他不敢动伽萨。万明兵力强盛,武将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他就算把伽萨扣下,尚有伽殷公主监国,届时万明不会大乱、渊国反倒不好说。”
我轻轻一笑,侧脸与他道:“你不知道,公主虽是女儿,却也是个饱读兵书、爱舞刀弄枪的。”
容安方才安了心,将花冠从头顶摘下,捧在手里端详一阵,随口道:“公子编的花环真好看,公子做什么都好。”
我瞥了眼那顶简易的柳叶冠,一时间思绪万千。
从前太后说我母亲擅长用柳枝编各式各样的小东西,逼着我将一双手练到磨出了泡。据说民间女子多爱亲手做些东西,赠予自己心爱的男子,是以芳心暗许、承少女春情。我的阿娘,或许也曾亲手编一只花环,赠予她心中的英雄。
可是阿娘啊阿娘,你只怕把这只花环错付给了嘉王,负了另一人的满腔真心。
半晌,我忽而道:“容安,你说这满京城的王公贵族,有谁与我父王容貌相似么?”
“奴身份卑贱,哪里有幸得见贵人的容貌呢?”容安低头思索片刻,为难地应了一声。俄而他似是想起什么,“不过要说容貌相似,父子、兄弟之间是最多的了。奴曾见过桑鸠的妹妹,是叫作小花的那个,她生前就与桑鸠十分相似。”
“兄弟?”我蹙眉喃喃念着,沈澜那张俊朗温润的面孔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若说皇宫之内与我父王最为肖似的人,恐怕只有我那位为爱了痴的皇叔。从前京中有传言,我的母亲本就是要与他成婚嫁作瑞王妃。只是不知为何,进宫面见了一次太后后,她便铁了心要嫁与我如今的父亲嘉王。
有人说,她是见嘉王得圣上赏识、有继承大统之兆,这才磕破了额头也要求太后赐婚。
亦有人说,她是真心爱慕嘉王,所以求着太后将自己赐为嘉王侧妃。
不论世人如今如何揣测,她这一生都已如残花败于王权之中。我手中不安地抚弄着那只柳叶编作的花环,双眉紧锁,越想越觉得这事太过巧合。直到手中的柳环“啪嗒”一声松开,纤细柔韧的柳枝抽在我的腕上,留下一道浅红的印记。
我垂眼望着那殷红抽痕,自觉略去了一旁容安焦急的询问,眼前浮现出那总是执杖责罚我的女子。
贺加兰因。
母亲进宫一趟,便认定了嘉王为夫婿,这其中定少不了太后的安排。而接连赐婚、在父王战死后接她入宫、再到母亲香消玉殒后将我带入八宝殿,这种种的事件里,也总不缺贺加兰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