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般踏雾无痕的好身手,也只有他做得到。
他瑰丽的眉眼里郁结着一股哀愁,拂衣坐在床榻上,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我去宫中库房偷了个灵芝,给主子。”
“你的主子原不是我。”我吹了吹参汤,灌进一口,“是二殿下。”
宴月倒是不诧异我这样直白地点出他的身份,扭过头来看着我道:“二殿下将我给了主子,我便只效忠眼前人。”
效忠眼前人?
我将碗搁在小几上,无聊地用药匙搅和着参水。昨日温辰给我寄来了信,溯至十五年前,万明质子入京,亲自带了一批歌舞乐伎。因其中数人技艺精绝,我的皇祖父武帝便赐他们入住教坊司,命中官兼收大渊、万明两地风格,谱一套富丽盛大的曲子来。其中有一名笛伎尤为出众,曾受武帝亲口夸赞,于归墟殿奏乐三天三夜而不止。
而这位笛伎,如今就在我眼前。
伽萨返回晟都后,将这一批乐伎都留在皇宫中。按律原当清剿,却不知为何被武帝赦免,从而继续在教坊内奏乐。想来,皇祖父改变主意与宴月那能蛊惑人心的笛音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此后,他们寻伎搜罗渊宫内的情报并想方设法递送至万明宫中,送到他们原本的主子伽萨手里。
从一开始,伽萨就知道我的所有事。
我箱子里的那幅画是宴月偷拿的,路上遇见的那只隼也是他故意放进来的,如此种种,他竟然还说效忠眼前人!
我按着伤口叹气,道:“早些时候我同你二殿下说开了,他的东西我一概不要,也请你回去罢。”
宴月惊愕地望着我,忽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赌气似的道:“主子说过,不会不要我。”
我略一瞥眼,认出那条缝补过的纱罗,冷声道:“我给出去的东西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我能用的人多了,也不差他一个。
一句话轻飘飘地说出口,却像块大石头落在宴月身上,将他砸晕了似的。他张着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末了也只是垂着头反复呢喃道:“主子说不会不要我,主子不能言而无信。”
“我本是将死之人,不怕遭报应。”我轻轻翻了个身躺平,扯起被子盖过脸,“你且去罢,让我慢慢等死。”
等了半晌,宴月像块木头似的,非但一声不吭,连动也未动一下。我觉得奇怪,又想起那时落入我中的一滴眼泪,心中一软,悄悄掀起一角看了,正对上他那双绿莹莹的眼睛。
“主子别说这样的话。”宴月伏在我跟前,“我想主子好,我以后都只效忠主子。”
“你不替二殿下说和么?”我心里盘算着。他跟在伽萨身边这么多年,定然不会因我三言两语、卖个笑脸,就背弃旧主。哪怕他对我有些情意,和伽萨对他的恩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何况将来伽萨即位,他也算是个大功臣,荣华富贵一样不少,何必为我冒这个险?
宴月沉默了片刻,问道:“主子和二殿下闹别扭了?”
这一问倒是将我问懵了。
这几日我故意避着人不见他,他也未曾再登门,是何缘故明眼人都应看得出。他是伽萨的心腹,怎会不知?
“殿下不是夜夜陪着主子么?”宴月呆乎乎的,又问,“今日他有事,才换了我来哄主子高兴的。”
这下我更是彻彻底底地懵了,眼瞧他神色认真不像是装的,我只好随口搪塞过去。
第二夜,我刻意吹灭了灯烛在屋里等着。一会儿阖眼装睡,一会儿又睁眼瞧了一圈,左右未见人来。
他怎么会来呢?他怕是早就恨上我了,还要在外人面前装作仁爱的样子,和我父王一个样。
我仰面躺在床上,越想越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却都是伽萨的面孔。
他抱着我骑狼,为我身染鲜血,为我向伽莱俯示弱,为我落得满身伤痕。
可正因如此,他为救我而带走那群孩子时,我便不能出言责备。我亏欠他的太多,一日偿不完,便一日无法与他对等地说话。
我不甘心地扶案起身,歪歪扭扭地朝门边挪去,想要出门瞧一瞧。手指刚刚触及门框时,我竟觉那糊门的桃花纸是温热的。
掌心缓缓覆上那片带有体温的桃花纸,我心中一惊,身子贴着门缓缓滑落跪坐于地。这一门之隔的屋外有人守着,倚门而坐,体温才顺着薄薄的纸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