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有云山庄有几天时间了,可那位小公子温文尔雅的音容笑貌,还是总出现在他脑海中。
小公子身边还有个聒噪的小姑娘,也许是因为她日日都来跟他单方面地谈天,他才决定尽早离开有云山庄的。
但他又提醒自己不能把错全部归咎于别人,实际上他自己的问题比别人多得多。
一旦对一个地方有了多留一日的念头,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在那个地方继续待下去。
越独清走在自己的一条路上,这条路与其他路不同的,也许是它的终点可能少了一个回头的方向。
如果有一天他走到那终点,还有机会回头的话,也许他会回到有云山庄,再去见那位待人细心和善的小公子,在他畏寒时为他披上一件遮风的外衣。
到那时,就算那位聒噪的小姑娘仍然每日来打扰他练拳,他也不会多介意。
可是那是比较远的期望了,彼时小公子还记不记得他,那方清净的小院是否已经有了新的宿客,都是未知。
江湖载酒一夜别,曲终人散过客轻。
不过是寻常的事。
“乘风。”
他一手轻轻捋着马鬃,在叫乌骓马的名字,那是那位赠他宝马的纳兰公子取给它的名字。
青年人的嗓音很有磁性,带着一种清澈的温度,那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夜风中出一声宏亮的嘶鸣。
纳兰孝轩送给他的东西里,他只带走了这匹马,因为他不敢与人深交,却又不想与那位小公子的联系完全消失,这明明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
——他想要这痕迹存在,但却不能期盼更多。
越独清不是适合有朋友的人,这道理自他开始习武起就已经铭刻于心。
夜色深沉下来,青年人依然没有找到有人烟的地方,看来他今夜不得不幕天席地,露宿荒野了。
可是在他准备下马休息的时候,前方十几丈外却突然出现了一方简陋的茶棚,隐隐亮着灯火。
越独清下了马,将乘风拴在一旁的杨树上,默不作声地走近茶棚。
茶棚里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手脚太不利落,拄着拐杖慢慢地收拾桌椅——
那迟钝的动作让人觉得也许她是从傍晚开始收拾,而且直到现在才做完这么简单的工作。
当她见到这样一位英俊的青年,不仅毫无欢迎之意,更是匆匆打了个哈欠,就端着烛台往里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年轻人,小地方打烊了,明日请早吧。”
越独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去拦她:“老人家,晚辈只在棚里借宿一晚,明日就走。”
老妇人的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再出言相拒,好像老人上了年纪就会耳背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动静一般。
越独清于是就顺其自然地进了茶棚,运掌将四张方桌推在一处,一阵清响,桌子拼成一块九尺余长的地方,他翻身坐上桌板,解下腰间水囊,却现里面早已经没有了水。
“老人家,能否借些水。”
那老妇人此时已进了里屋,她看起来腿脚不好,并没有出来给越独清找水的意思。
越独清只好自己去了茶棚随地架起的锅炉旁边,不一会儿终于寻到一口水缸,他将水袋装满,回到桌子上坐下,转身对着荒郊夜色,一口一口地浅饮。
那凉水在寒秋夜风里只会更加冰冷无味,它沿着人的喉咙流进身体,就如同冷风直直地吹进活人的骨缝。
越独清就这样不急不徐地饮水,虽然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可他那种安静的姿态,就如同在品什么绝世好茶。
他一直背着他的黑布包裹,就算是躺下的时候也不曾将它解下来,如同蜗牛背着一枚贴身的外壳。
于是当他歪身倒在桌子上的时候,那包裹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撞到桌板,出沉闷的钝响。
然后,他没有再出声音,他手中的水袋掉落在茶棚的土地上,水流淌出来,在黑沉的夜色渲染下,活像是一滩血。
有急风将山道上堆积的枯叶吹进茶棚,小小的地方突然四处亮起烛火,映得地上的水泛起寒光。
自茶棚里屋走出一个人,她看起来依旧苍老,她就是刚刚进屋的老妇人,但她又绝不如之前那样迟钝,她那双皱纹满布、深深凹陷的眼睛出一种诡异的光。
木制的拐杖在地上轻轻一敲,老妇人已闪身来到了越独清身边,她生着褐色斑点的手伸向这位年轻人。
明亮的烛火下,她的手露在袖口,那是一只有着很长指甲的手,每一片指甲都倾斜地生长,像是锋利的刀片。
而她,现在想要用这刀片似的指甲,取下眼前年轻人的头颅。
“老人家,我不喜欢别人离我太近。”
青年人的嗓音依旧沉静,在这荒郊之外,传进老妇人的耳朵,却犹如可怖的幽灵叹息。
不知从何处莫名亮起来的烛火在青年人出声的一瞬间又莫名地熄灭了。
老妇人也在他出声的那一刻收回了手,拐杖一撑,倏地退开了几丈远。
一时间万籁俱寂,在老妇人的谋划之中早应已死去的越独清坐起身来,掸了掸刚刚风吹时落在衣襟间的尘土,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捡起地上的水袋,颇觉可惜地倒掉里面浸过毒药的凉水,然后又将那水袋系回了腰间的蹀躞带上,期间并未看向老妇人一眼。
那满是戒备紧紧绷着战弦的老妇人似乎有些恼怒:“你没有喝?”
越独清这才看向眼前这个矮瘦的老人,淡淡道:“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