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彩城笑着问她:“为什么?”
纯熙答:“女儿可以有很多个,情人也可以有很多个,妻子却只能有一个。”她顿了顿,又道,“我追求唯一的爱。”这大概是她在韩彩城面前说过的,最真心的一句话,只不过对象并不是他。
韩彩城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他道:“但我的妻子卧病在床,我不能背叛她。”
纯熙说:“我可以等待。”
韩彩城答应了她。
事实上,纯熙那时并不明白韩彩城的真实意图。很久以后,韩纾意才告诉她:“你要警惕任何想要给你当父亲的人,他们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控制你。”
这就像无数以爱之名的掌控,就像古代社会的父母官,就像专制王位上宣称自己“爱民如子”的圣明君主,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以恩惠的名义,去稳固等级,控制低他们一等的所谓“子”民。君臣父子,打破了人与人之间天然的平等,阶级产生了控制,控制产生了压迫,这是父权的本质。
所以,韩彩城在很久以前,便对纯熙产生了控制的欲望。他擅于投其所好,为纯熙安排高大帅气的保镖、秘书和司机。
韩彩城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喜欢年轻漂亮的男人的女人,如果有,那一定是没有能力得到,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反倒心甘情愿接受被选择之命运的妥协说辞。
投其所好,不过是控制的手段之一。他默许纯熙的夜不归宿,他乐见纯熙臣服于他为她制造的游戏空间。他容许她与同样被他所掌控的男人们的肉体交往,却绝不能容忍她对一个他掌控之外的人献出真心,因为那将意味着她会脱离他的掌控。
当纯熙察觉到韩彩城的这些悉心安排时,也会有意回避,尽量克制自己不落入他的圈套。但是当她进一步逾越了韩彩城为她划定的边界时,就会不可避免地触怒了他。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纯熙感到疲惫。她透过玻璃反射的镜像,看向韩纾意模糊的身形,语气沉重地说道:“不是因为那件事,而是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想结束那种生活。”
韩纾意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不相信纯熙骨子里的善变真的能够在此画上句点。他笑了笑,道:“如果你愿意,我随时欢迎你回头。”
纯熙听着韩纾意离去,一如他来时,悄无声息。但这块土地,这片天空,却将会因为他的回归掀起另一场风暴。于上层,是蜻蜓点水合力共赢;于下层,则是血雨腥风不死不休。
但纯熙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了。她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怎么被韩纾意现的,她想,她还是应该尽早离开医院,回家去。 孔安回来的时候,并没有问起有关韩纾意的事,但纯熙不会认为他一无所知。他从不曾对她刨根问底,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的事。纯熙也不怎么问他的私隐,他们向来都是点到为止,不奢求改变彼此,可或许也正因此,许多矛盾变得不可调和。
纯熙回过头来,看见了那两瓶药,她方才亲眼看着那个女人把药递给了孔安,然后便被孔安放在了她的药瓶中间,她说:“你不要放那里,会弄混的。”
“没事。”孔安说,“有包装纸。”
纯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她是谁?”
“朋友。”孔安答。
纯熙想了想,又问:“她有你的药,你们住在一起吗?”
“是。”孔安说。
纯熙没再说什么,她在床边坐下,久久地盯着窗外的斜阳,思绪如风般飘渺无依。
孔安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然后绕过床尾,抚摸着她的肩膀,蹲下身来,像是对小孩子般,拉着她的胳膊,抬头凝望她微微皱眉、略含委屈的脸,一脸温柔地、笑着问她:“纯熙,你是不是,又想做坏事了?”
纯熙心下一颤,看着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慌乱,旋即掩饰般地垂下眼帘,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孔安早已察觉,纯熙生病以后,变了很多。无论是身体还是情感,都不再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像这种在从前能够轻松掩饰、毫无外露的慌乱,今日却迟钝地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钟。想到这,他的笑容便消失在脸上,然后,他握着她的手,很认真地告诉她:“纯熙,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想做坏事的话,就只对我一个人做。”他看着她,从她黑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说:“我们,不要再牵扯其他人进来了。”
那一天,澧兰也听到了这句话,她忘记拿家里的钥匙,便想着找孔安借用。折返的时候,于玻璃门外看见蹲在纯熙身前的孔安,看见洋溢在他脸上的柔情与忧伤。
那也是澧兰第一次真正了解孔安。她背过身去,靠在医院走廊冰冷的白墙上,难以抑制住自己逐渐红的眼眶,她想,这样的晦暗、枯涩、无奈又埋没着良善的他,是多么的催人泪下。
其实,很久以前,孔安就对纯熙说过,她只对他不善良就好了,因为,他也不是个好人。
纯熙不知是否还记得这句话,澧兰只知道,那一天,纯熙表现出了与她秉性不符的善良,她哭着对孔安说:“我不会,我不会再伤害你。”
那天晚上,纯熙做了噩梦,她又梦见韩纾意,梦见下午与孔安聊天的女人,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可她竟然好像不认识那个女人似的,只顾和韩纾意谋划着公司下一季度项目的企划书。然后餐厅的天花板裂开,一道闪电劈开了玻璃,劈到了她的头顶。
纯熙睁开眼睛,已是冷汗淋漓。这场景太熟悉了。这就是她在韩家的十年,与韩彩城、韩纾意周旋的十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已如毒药般渗透了她的骨髓。
黑夜里,纯熙悄声问道:“孔安,你睡了吗?”
“没有。”
“过来一下,好吗?”
孔安于是便从一侧的陪护床上下来,掀开被子睡在纯熙的身旁。她的身体上凉凉的,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依然能感到肌肤紧贴的温度,不同以往的温暖,那是一种萧索的寒凉,无声间侵入了他的骨骼。
纯熙同样因凉意侵蚀往他的怀里凑了凑,试图寻得一丝暖意。她的手沿着他的腰腹抚摸,脑海里闪过过往甜蜜的片段。
感受到暧昧的讯号,孔安轻声问道:“想做?”
纯熙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问道:“可以吗?”
孔安想了想,又问:“真的想做吗?”
纯熙看着他诚挚的目光,一丝无措涌上心头,她睁着眼睛,浑身骨骼日夜撕扯的隐痛令她说不出违心的话,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那方面的感觉了。但是,身体上的感觉没有了,心里的感觉还有,她说:“我想让你亲亲我。”
亲吻始终都可以产生感觉的。孔安将她揽在怀里吻她的头,又吻她的鼻子、嘴唇。
黑夜里,纯熙看不清他脸上的伤疤,只有一双闪着水光的眼睛,一切都仿佛和以前一样。纯熙忍不住说:“孔安,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要是我十九岁那年,遇见的是你,而不是韩纾意,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孔安听罢一笑,道:“那朱晓宇的故事,就会变成真的了。”
这是纯熙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名字,他似乎已经释然,她却仍难抑心中苦涩,沉默片刻,道:“就算那是真的,也比现在好……至少,你还能好好的。” 孔安看着她凄楚的眼神,不由得一阵心伤,道:“没用的,纯熙,我十九岁的时候,也很糟糕。”他回忆着那晦暗的过去,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轻声道:“我们生来就不是拯救彼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