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屋里的毛线团也多了起来。
邱兰的左眼无法视物,戴在脸上的老花眼镜也只有一个右镜片,镜腿有点歪折,总会时不时从耳朵边塌下来。
她起针的度很快,手里动作不紧不慢,不过一会儿便织出了漂亮繁复的毛领花边。
知安就坐在一旁整理毛线,有时候也会学着织点东西,她不会太复杂的针线活,邱兰帮她起好两排针,她便低着头开始慢吞吞地织。
虽然度慢了点,不过没出什么差错。
邱兰笑眯眯地夸赞她:“小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啊,你看织的多好,整整齐齐的”。
知安很久没感受到羞赧的情绪了,这会儿却被夸得红了脸,蒲扇似的睫毛抖了抖,“兰姨,我手笨。。。。。。”。
邱兰空出一只手来摸摸她泛红的耳垂,“哪里笨了?这么聪明呢”。
邱兰的手很温暖,岁月在她的指腹留下斑驳痕迹,一层厚茧轻轻地摩挲着知安细腻瓷白的耳朵。
“小安以后会过得很幸福的”
知安顿了顿,手里的棒针戳歪了一个孔,她沉默半晌,盯着那个错乱的洞,缓声道:“兰姨也是”。
*
这个乡村没有夜生活,每当落日西沉,远处的家家户户便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明灯,知安就坐在院子里望着太阳归山,月亮升起。
邱兰给家里的27只猫狗准备了过冬的衣物,柔软的小毛衣和防风帽玲珑精致。
“糖糖”的是一件雪白珍珠领的粉色毛衣,领口还系着小巧可爱的蝴蝶结,两只猫眼又大又圆,像亮晶晶的黑曜石,配上这件粉嫩的衣服更显灵俏。
邱兰说她每年都会给小家伙们织毛衣做帽子,有些去年前年的款式没坏就接着穿,但还是会准备新的衣服,新年新气象。
每件衣服都做了标记,哪件是“花花”的,哪件是“圆圆”的,从不会弄混。
知安摸到过邱兰身上的布料质感,和这些小家伙的衣服有所差异,面料很薄,捏起来没它们的柔软舒适。
邱兰很瘦,虽然现在的知安比她更瘦,只剩一把纤伶细瘦的骨头撑着薄薄的皮肉。
但邱兰依旧是比大多数老人都瘦弱的,对比那些吃得膀大腰圆的小家伙们就显得愈干枯腐朽。
知安的胃口不好,大概是这具身体长时间未进食,肠胃功能受损,刚醒来那天喝了几口白粥就趴在床边吐得稀里哗啦,鼻尖和眼尾都泛着红,嘴巴一点血色都没有。
邱兰拿了个木盆在下边接着,不时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凸起的后颈骨,拍着她纤弱单薄的脊背。
知安吐不出来什么东西,都是胃酸和清粥寡水。
恢复饮食的那几天只能断断续续地吃点流食,邱兰变着法的换口味,薄菜稀粥,白糖水,连着吃了些日子,知安惨白尖巧的脸蛋总算红润了些。
邱兰摸着她微微泛凉的面颊,眉间染着雨淋山雾般的愁绪,“脸上儿都没一点肉了,这小手也冰凉,一捏全是细骨头,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小安啊,笑起来很漂亮的,要多笑笑唷”
邱兰伸着两根手指放到知安嘴边,牵动皮肉做出一个微笑的上扬弧度。
知安看着她灰盲的左眼,里面照出一个苍白枯萎的小人。
邱兰总是喜欢逗她笑,或是笑吟吟地抚摸她的脑袋,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可邱兰在独自一人时是不爱笑的。
她总是会下意识地望着屋里一角出神。
那是一个被擦得干干净净,不染纤尘的老式木柜,大概只有半米高,上面摆着一张黄木条纹框架镶边的三人照。
是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青年。
女人面容姣好清丽,姿态带着江南美人独有的韵味,男人的长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坐在中间的青年结合了父母的优点,骨相硬挺,眉眼透着股说不出来的阴柔。
知安认出来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年轻时的邱兰。
邱兰望着这张照片的眼神让人太过熟悉,思念,不舍,难以释怀。
透过那双怀念的眼,知安仿佛看到了一个被埋葬在腐烂沼泽里的灵魂。
谁的灵魂。
她分辨不清,或许她也成了一个半盲人。
思绪在清醒和朦胧中游离,知安在乍然间对上邱兰望来的目光。
邱兰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仍是对着她笑,“这张相片是在二十多年前照的,里面的是我丈夫,还有我的儿子。。。。。。他叫严南昇,是我们翻了大半本字典取的名”。
这是邱兰第一次对知安说起自己的家人。
知安放下手里织了一点的毛线团,两只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模样认真,安静无声的聆听着。
邱兰瞧着她一副上课乖乖听讲的样子,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带上点笑意,冲淡了那份若有似无的忧思。
“这张照片,是第一张,也是我们的最后一张全家福,南昇刚出生那会儿信息不达,照相的地方只有在大城市中心,路费车程都负担不起,就搁下了这件事。。。。。。现在想来真是件遗憾的事”
邱兰的声音缥缈而遥远,她的灵魂去往记忆里的世界,“南昇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那时的他刚到我膝盖这么高,想吃糖了就拉着衣角喊妈妈,这孩子从小就古灵精怪,不像他父亲,呆讷的像个木头,不过在家庭里,有不一样的灵魂才会热闹啊”。
“可这么聪明的孩子,还是没找到回家的路,这一走,就走了十几年。附近的房地都拆迁,邻居搬家,我和丈夫守在一间水泥房里守了十几年,就怕南昇回来了找不到我们。守到后来,我已经有点记不清南昇的样子了。只记得他笑着喊我妈妈的场景,那张脸变得模糊,只有一圈小小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