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墨,青峰黛染。
黎明方至,朝阳还未升起,山间的云雾将散未散。此时,邺县城郊的官道上,一名骑马的少年已早早动身,前往他行程中的最后一站——邺城。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麻布直裾,身材瘦削却笔直有形,麦色面庞上稚气未尽,却生得一副五官清秀,轮廓分明。
他骑的是一匹寻常的驽马,走起来并不十分快,也因此没能赶在昨天宵禁前进入邺城,不得已在附近亭舍留宿了一夜,今晨刚刚天明便早早起身。
少年边走边打量着道路两旁的田野。
近三个月没怎么下过雨了,魏郡境内遍地干旱,影响最大的便是农田里的各种作物,眼前这一片片的田地和自己乡里中的一般无二,都是一片颓然。
去年河北大地就因干旱生了一场罕见的饥荒。作物严重欠收,还要应付官家各种赋税,这使得流民四起,饿殍遍地。观此情形,今年恐怕依旧难过。
这也正是他此次出行的原因之一,他得为自己找一个出路。除此之外,他其实还有着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
邺城已远远在望,想到此处,少年扬起手中柳条在马股上狠狠一鞭,喝声“驾”!那驽马一吃痛便奋力迈蹄向前冲去。
到达城下时城门早已开启,城外各类早市也已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听着南北各异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少年下马步行进入城中。
穿过几条人流如织的街道,少年来到了最热闹的西街正街,这里比城中其它街道都要繁华。街道两旁楼阁高耸,店肆林立,屋宇鳞次栉比,其中最为夺目的是门头旗帜飘扬,上书“醉风楼”三个大字的那栋二层阁楼。
少年看见“醉风楼”三个大字,将马一牵,挤过拥堵的人群,径直朝那边走去。
醉风楼开设至今已扩建了三次,里头装修豪华,宽敞明亮,分了楼上和楼下两个食所。楼下是一般客人的食所,人员混杂,也更热闹。楼上则主要用来接待那些达官显贵,豪绅富户,有专门的客房包厢,更加隐蔽清净,还能观望城中的街景,是个雅处。
少年虽然一袭旧衣,任谁都能看出其绝非达官显贵一流,但他刚行至酒楼前,便有小厮过来为他牵马,随后在楼下食客诧异的眼光中伺候着他往楼上走去,少年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在小厮的指引下,少年来到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客房前。见那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少年便推门走了进去。
待小厮将门关上后,少年才看清里面站着一人。那人着一身白色襜褕,形体修长,腰间紧束革带,鎏金带扣,丝悬玉佩,华丽非凡,此刻正背身站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
听见少年进来,那人缓缓转过身子,同样的少年模样,麦色面庞上生得一副剑眉朗目,棱角分明,尤其那高耸的鼻梁更显得英气十足,这少年不是张齐更是何人!
张齐见少年进来,当先朗笑着开口道:“大鸢表弟,好久不见!”
少年名叫王恒,大鸢是他的小名。
王恒是张齐姑母之子,与张齐是表亲,两人年纪相仿,性子又都任侠好气,洒脱不羁,因此十分相投,自幼便交情深厚,彼此信任,引为知己。此次王恒入邺便是奔着张齐来的。
见张齐开口,王恒也笑着回道:“自上次一别,的确已有三五月未见了,表兄近来可好?”
张齐依旧笑呵呵道:“一切尚好!”随即牵起王恒的手将他往席间引去,早有侍者进来奉上蜜水。
二人分别坐定,王恒也不谦让,端起案上蜜水一饮而尽。烈日行路,他早已口干舌燥。随着一椀蜜水下肚,顿觉精神舒爽,暑气大消,随即便神情严肃,盯着张齐说道:“你可知我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张齐看着对方一副庄重的神态,神情玩味地打趣道:“莫不是又想拉我去花间阁听曲儿了?”说罢顾自哈哈大笑。
王恒闻言一愣,表情略显尴尬,显然这是他的惯行,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摆手道:“嗨……说正事。”复又神情严肃缓缓道:“太平道——必反!”
张齐闻言一怔,没有开口,只是神色俨然,默默看着王恒。
这是三年以来,除自己之外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不容得自己内心不激动——终于有人能理解自己,终于自己不再是孤身奋战。
沉默了片刻后,张齐收回思绪,开口道:“何出此言?”
王恒坦然回道:“前番你曾对我言及此事,那时我虽尚存疑惑,不知你为何如此坚定,但还是相信以你的为人不会空穴来风,因此,之后我便对这太平道多有关注。”
张齐问道:“那今次你又是如何肯相信我的?”
王恒道:“你可还记得今春瘟疫之事?”
张齐点头应是。
王恒接着道:“当时我们上阳里闹得厉害,我阿母也感染了,后来从邻乡来了个太平道人于各家施水画符,念咒治病,教患者跪拜思过。说来,那人也有些手段,给他医治过的人泰半都能痊愈,于是便说此人信道,若有不愈者,便说此人不信道。”
王恒端起茶椀抿了口蜜水接着说道:“那道人每医治一家都要大肆宣扬其太平道,之后整个里有过半数的人都开始信奉它,连上阳里的里正都在其中。每隔五日便会来我们里聚众讲经传道一次,且时不时就会召入室弟子搞私密集会,据说隔壁下阳里也是这个样子。这太平道势力之庞大由此可窥一斑啊!”
原来王恒目前也只是猜测,张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恒又饮了一椀蜜水接着道:“我曾偷偷参加过一次讲经,这所传之经声称太平道将许诺给百姓一个太平极乐世界,既无剥削压迫,也无饥寒灾病,更无欺诈偷盗,人人自由幸福。”
人人自由幸福?张齐一直在默默思忖。
王恒见对方一脸沉默,又道:“你最近有没有听到过这么一童谣,叫‘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如此大费周章地煽动,尽显叛逆之意。加之如今饥荒连年,流民四起,乱象已现,这和你之前所言颇符,我虽不知你如何有此先见之明,但也不敢托大,便因此前来。”
“哈哈哈哈……”张齐突然狂笑一声,回面向一脸不解的王恒道:“自安帝时起,这类妖贼就叛乱频频,假以神道,诳惑人心,其手段可谓如出一辙。”
知己知彼,有备无患。这三年时间,张齐通过明察暗访,多方接触,对太平道的了解早已有了十之八九。
张齐思索了一阵,回过头继续道:“也难怪,如今黄老道流行天下,被视作善道,上至公卿大臣,下至黎民百姓,从者如云,甚至连前朝桓帝也参与其中,而这张角所创之太平道正是源于此道。我当初在听闻太平道如此举动时就看出了一些端倪,照此看来当真没出你我所料,的确够煞费苦心的……”装模作样,以掩饰自己这所谓“先见之明”。
王恒自然不疑有他,顾自竖耳倾听。
张齐看了王恒一眼,见他神色自然,没有怀疑之意,于是叹了口气又道:“不过,依这太平道如今的势力,若乱则必将是天才大乱啊。”
王恒稍加思索道:“以我所知,这太平道之教义与尔等地主豪家大相径庭,太平道若反,恐怕……第一个矛头指向的就是尔等各家大户了,既然你已经有所察觉,是否也已有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