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大雨瓢泼,那诵经的年长僧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相国寺的弟子随缘大师。随缘念完一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现眼前的青年满目漫不经心,心已不知飘散何处。
随缘摇摇头,双手合十,“求缘,你生来便是不应杀生之人,佛要渡你,你应早日放下屠刀。”
求缘是方丈亲自给谢肃北取的出家人的法号。
因后刘朝代名将那幽云十六州拱手让给契丹以来,中原一直战火频生。刚开始有黎朝开国大将镇守西北,辽人的铁骑才没有南下踏破黎朝山河。可是一代代传下来,传到如今黎朝兵力已大不如前。文臣中庸无能,偏偏把持朝政,次次烽火燃起之时便力主求和。
谢肃北的父亲便死在五年前的求和中,那是谢肃北第一次上战场,父亲在峡谷中埋伏敌人却无援军相助,带领数百兵将,杀了对方八千精兵。临死前,他把十四岁的儿子放上汗血宝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给他肃清追敌。
谢肃北回去之后做了一月的噩梦,浴血的梦中,始终有一对血色的眼眸注视着他。他日日勤练武艺,终于在十七岁那年带兵上阵,一口气把辽人撵到了八百里之外。然而那次他也受了重伤,醒来后从此日日夜夜饱尝剜肉剔骨之苦,头如刀凿之罪。
谢肃北脱下了头上的僧帽,扔掉木鱼,清淡的眉目射出凌厉的光,“叫我谢侯你日日跟屠户说放生有何用屠户杀生难道是为了取乐,若不杀生他何以求生要我放下手中的刀,你何不放弃心中的佛”
佛经是念给太平盛世的人听的,不是念给他这种人听的。谢肃北褪下了腕间的佛珠,轻轻捏碎。
佛珠是压住他命中邪祟的宝物,它是相国寺召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僧人对着檀香木诵经三个月,由方丈亲自开光而成。佛珠捏碎后,谢肃北浑身传来一阵剧痛。
随缘愕然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他的额头渐渐浸出汗珠,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苍白如玉色的手肘臂膀青筋隐隐浮现,鸦青色的僧袍泅出一滩深色的水渍。随缘仿佛能听见他的骨头在扭曲的声音,他在忍耐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这种痛苦于谢肃北来说却是幸事,他勾起唇擦掉额间的汗,他不必再龟缩在这大相国寺了却余生。他可以离开京城了
“佛经不好听,日后我不会再听。”
随缘愕然,连忙摇头叹息,“阿弥陀佛,谢侯”
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叫他“求缘”。
刘府。
何珍馐捧着掉落的莼菜鲈鱼的羹图谱,仿佛明白了什么,定是她的家人走街串巷把今日的包子全卖光了。她望了一眼屋外瓢泼的大雨,蓦然一股热流不断地冲击着她的心。
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努力着,她也要挥出自己十二分的水准。
何珍馐眼里换上了从来没有过的认真,穿上围裙、细细洗手。
取一条最肥美鲜活的鲈鱼,择出最脆嫩的莼菜,鲈鱼剔骨去皮,改花刀,薄薄的刀片划过鱼身,留下如指甲大小鱼片,片片厚度误差不过纸片。
鲈鱼抹上花椒、盐、花雕酒、蛋清上浆腌制,锅中水沸鱼片焯熟,水沸再焯莼菜。莼菜、鲈鱼片、熟鸡丝、金华火腿丝依次放入大碗中。精选上好老母鸡一只,去皮取其最精华的部位煮沸,锅中滚滚地散出浓浓的香气,待这一刻取出鸡汤冲入碗中。鲈鱼的鲜味融入鸡汤中,火腿丝轻轻勾勒出有层次感的口味。
浓浓的香气勾得整个厨房的杂役皆是不住地吞咽口水,抻长了脖子去看何珍馐碗里地汤。
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香、那么鲜的汤何珍馐手里捧着的银碗仿佛着光,珍贵得大家望眼欲穿,抓心挠肺。他们纷纷问“何娘子,这是什么汤”
“好香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做法,好生讲究,这可是夫人家中的莼菜鲈鱼羹”
何珍馐把莼菜鲈鱼羹放入食盒,端去给刘夫人。
刘夫人刚从相国寺回来不久,今晨的一场凉雨让她着了风,双颊略略泛着红意。她已经喝过药睡睡了一觉,此时刚转醒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府中新来的厨娘含笑着将一碗汤羹呈到她的面前。
厨娘眸光清澈,泛着柔和的笑容,“刘夫人,今日我要和你说说另一个故事。”
“相传西晋时期,有一个名唤张翰的人,极有才华但官职却不高,始终难以施展抱负。终于有一日,他等来了齐王的重用。
恰好张翰与友人喝酒吃菜,阵阵秋风袭来,江水河畔的泥土似乎都散着鲈鱼的香气,又到了吃莼菜鲈鱼的季节。他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思想情绪,极为思念家乡的莼菜鲈鱼羹。”
何珍馐仔细地观察着何夫人的一举一动,温柔地说“他想,人这一生忙忙碌碌究竟是为了什么背井离乡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与其每逢佳节对着月亮思念故乡,不如回到家乡。这么一想”
刘夫人舀着鲈鱼的手一顿,热腾腾的汤雾气扑在她的脸上,她却忽然问“这么一想怎么了”
何珍馐松松地一笑,如实地告诉了刘夫人,“他辞官了。”
她说,“后人皆为张翰而遗憾,为何一道菜便能让他辞官。可我却以为,对他来说故乡永远是他心中的牵挂,只要一日不回去便日日思念,何苦还要为身外之物,时时为难自己。”
刘夫人目光似是一怔,似她的丈夫每逢三年绩考便忙得一月不见人影,他们能从平民出身博得如今的地位,吃了数不尽的苦头。他连每年的休沐都舍不得休,他们已经五年没有回过临安老家了她从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会辞官回家,
何珍馐轻叹,不疾不徐道“人活在世上不过匆匆几十载,为了追名、为了逐利,却唯独容易忘记我们自己,忘记初衷。到头来忙忙碌碌为别人、为旁的事物活一辈子,却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一天,实在太累”
“倘若有一天,我们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自心底地为自己而活,就不会舍得委屈自己。想要回乡、那便回到家乡,想要散尽家财寻云访鹤,那便寻云访鹤,自己想去做的事情干他人何事”
刘夫人眼珠似是被蒸腾的热气逼出来似的,大颗大颗的眼珠落到汤里,她含着汤,和着眼泪慢慢吞下去。她吃完了鱼羹,莼菜鲜润滑口,脆脆的,像极了过去十几年她吃过的临安口味;鲈鱼鲜嫩味美,也似临安的鱼,满口鲜香,汴京的鱼总有一股泥腥味。
她没有想到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厨娘,那么快就现了积压心头已久她的秘密。
回乡谈何容易来回路上便折去七日,仅能在家中匆匆睡上一夜次日便要坐最早的船回到汴京。每次看见刘耿繁重的案头、孩子沉重的课业,郑氏便打消了回临安的念头。去年阿爹摔了一跤,直到今年仍旧卧床不起,她是听从娘家送节礼上门的下人随口提起才轰然得知。
刘夫人偶尔升起一个念头,想来一开始便不应该离开家乡,一回已经十几载。,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