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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往事不堪(第1页)

却说依然被佟湘夫人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佟湘夫人用力之大,拥抱之紧,差点让她憋过气去。

依然也不知道夫人怎么忽然之间这样激动,一时不敢动弹,就那样静静地伏在她怀里。

佟湘阿姨泣不成声。

一幕幕往事,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在眼前。那个瘦小的女婴,皱巴巴的小脸,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就那样被哥哥抱走,自己都没有来得及喂她一口奶,匆忙之中,只在他们给她擦洗身子之际,看到了她右肩下胳肢窝旁边,有一块红色月牙形胎记。除此之外,她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对孩子一无所知。

哥哥嫂子拿了一件又粗糙又破烂的青蓝色夹袄,好像是哥哥穿的,把婴儿裹起来,像裹粽子一样,还拿了些绳子捆着,然后就抱走了。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们再不提起这件事,无论她怎样追问,哥哥也不告诉她孩子的下落。问得急了,哥哥就生气地说:“你想害死我们吗?你看你侄儿还那么小,这是缪家唯一的骨血,你忍心吗?”说完这句,就闭口不言了,好像拿什么铁棍钢钻,也撬不开他的嘴。

佟湘又哭又闹,又踢又打,拼着命地欲往外跑,哥哥嫂子就把她捆着,关进房间,然后对外说自家妹子触犯恶鬼,疯了。

这么多年了,那一段不堪回的往事,无论哪一次回想起来,都锥心一般的疼痛。她只能祈求菩萨,让孩子活着,祈望哥哥良心现,没有弄死孩子,孩子被好心人收养,抚育长大。对于孩子的样貌,她作了各种推测,也想象不出她的样子。在她头脑里,只有那只捆得严严实实的“粽子”,那个青蓝色包裹。那只捆得严严实实的“粽子”,在后来的日子里,一天天地慢慢变成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一座无法翻越的大山,隔在她和兄弟姐妹中间,任凭她坐什么船只,也无法到达彼岸,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无法穿越。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在这条鸿沟这座大山中沦落,也渐渐模糊,唯有那块红色月牙形胎记,却夜夜于梦中造访,越来越清晰。

佟湘是个苦命的女子。

襁褓之中,父亲早死,不到十岁,母亲再亡。

佟湘跟着十七八岁尚未成家立业的哥哥,兄妹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虽有三个姐姐,二姐三姐嫁得很远,难得回一次娘家,大姐稍微近些,据说也有二三十里,也极少回来,回来了也只是和哥哥说话,根本见不得自己,唯有姐夫愿意理一理她,和她说说话。

不错,这位佟湘夫人其实就是缪冬香,缪家的小女儿,缪春香的小妹妹。

当年,缪嘉轩因为染上烟瘾,硬是败光了家业,后来因为无钱抽烟,一病死了。

缪嘉轩死亡时,留下妻子杨氏带着一群未成年的儿女,最大的缪春香才十四五岁,那时缪冬香不过两三个月,这真是“襁褓之中父母违”啊!

杨氏一个人拉扯着四五个孩子艰难度日。

这母亲杨氏,说起来也算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当年父母坦途缪家家大业大缪嘉轩又是根独苗将来家业都是他的,硬是对缪嘉轩不务正业泡烟馆的传闻不予理睬。人眼瞎起来也是没底了,在娘家人眼里一表人才绝对最佳女婿人选的缪嘉轩,婚后果然把传闻变成眼睁睁的现实,烟馆继续泡,并且又有了新传闻,还眠花宿柳,十天半月也不落一次家。那时缪家也只剩了个空壳,缪嘉轩吃烟泡馆和眠花宿柳的钱,还是变卖妻母饰和家中地产来的呢。

缪嘉轩死时,家里的早已没有钱了,地也卖得差不多了,偏偏婆婆刘氏还不省事,看不惯杨氏一个接一个地生女儿,怪这些“赔钱货”拖累了她,甚至把独子的死怪罪在杨氏身上,说她克夫,怕她克完夫再克婆,要和杨氏分家各过各的。婆婆把大部分田产留为己用,供自己吃烟打牌,只给了杨氏娘儿们几亩薄田度日。

刘氏一个人雇佣着丫鬟仆妇,小厮长随,茶馆进酒馆出,日子简直不要太惬意!对媳妇孙儿们的艰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稍不如意就骂杨氏不要脸,坏了她的门风,败了她的祖业,除了对孙儿缪致远稍假辞色,女孩们一律斥之为赔钱货,尤其讨厌小孙女缪冬香,说起来也恨得牙根痒痒。

这样一来,儿媳和孙儿女们都对她敬而远之,到她需要人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就那样带着自私冷酷病死了。

那时刚好全国解放,也是刘氏的自私冷酷无意中救了杨氏和她的儿女,革命浪潮到来时,杨氏和儿女们一贫如洗,除了那座古宅,简直比佃农还穷,侥幸没成为革命对象。到土改评成分时,即使没当上贫下中农,也没成为地主富农,弄了个小地出租,省却多少灾难。

土地和房产虽然没被没收充公,家里也没有劳力,缠着三寸金莲的杨氏哪会种田!缪春香姐妹们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只能砍点柴火,挑到龙凤镇卖了,买点粮食回家勉强充饥,艰难活命。

有一个一条半裤子的典故。

说的是缪春香姐妹三人,一个人只有一条半裤子,一条长裤算整条,一条短裤算半条。自然都是单的,那时候冬天比现在冷多了,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的,一条半单裤怎么御寒?缪春香就和妹妹夏香商量,把两条短裤拆了,缝成一条长裤,两个人一人穿一天,换着来。没想缪春香年纪大心眼多,穿上身就不脱下来,夏香急了,瞅春香不注意,一把扯下了两只裤腿。导致缪春香春光乍泄,成为龙凤湖一个笑话。

缪春香有时就告诉儿女们说,她们小时候穷得,连虱子也欺负,她那条布带做的裤腰带,每次解下来,能捉几十只虱子,个个肥的!拿给缪致远放在嘴里吃得哔哔啵啵地响,像吃炒豆一样。

养不活儿女们,杨氏唯一的办法是打女儿们的主意。三个大一些的女儿先后早早嫁人。缪春香嫁了来村里搞土改运动的积极分子丰云,缪夏香和缪秋香也先后嫁到了大山外面,杨氏得了些聘礼贴补家用,她们都不过才十五六的小姑娘。

为了宣传新政策,工作组成立了秧歌队,缪春香就是秧歌队的成员。十六岁青春魅力爆表的缪春香秧歌扭得好,被丰云看上,杨氏也图丰云家成分好,而且丰云身强体壮的是个好劳力,二话没说就把缪春香姐给了二十七岁的丰云。

那些年,每到农忙时节,丰云必到缪家帮忙。丰云也算是个合格女婿,一到丰家,把裤腿一绾就下地干活,耕田耙地,播种育苗,除草施肥,春耕秋收,样样农活亲力亲为,不辞脏活累活,比在自家干活还尽心卖力。正因如此,那好几个小姨妹小舅子才能吃上饱饭,得以长大成人。缪家姐弟感激丰云,爱戴丰云,把他看得比亲兄弟更亲。

尤其是年幼的缪冬香,高大帅气又能力群的姐夫简直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是神仙一样的存在。崇拜,仰慕,依赖,感激,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颗说不清道不明的种子,在这个少女的心中慢慢滋长。

后来,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杨氏也病死了,缪致远和缪冬香彻底失去了庇佑。夏香秋香路程遥远顾不上娘家,春香接二连三怀孕生产也顾不上,只有姐夫丰云时不时抽空过来,看看这对年幼的孩子。

那时候缪致远一个十七八岁尚未成家立业的大男孩,带着一个不到十岁体弱多病的小妹妹缪冬香,孤苦伶仃,无着无落,心里对丰云这个姐夫的依赖程度可想而知。

后来,在姐姐姐夫的帮助下,缪致远娶了妻子,生活逐渐走上正轨,可是冬香却一脚踏错,再也回不了头。

年幼无知又孤苦无依的冬香不知道是和谁好上了,还是被哪个人渣骗了,居然怀了孕,她自己也不懂,直到四五个月肚子显怀了,胎儿会动了,才告诉嫂子肚子里有虫子动来动去,生过孩子的嫂子吃了一惊,悄悄告诉了缪致远,缪致远却不信冬香会怀孕,以为她生病了,叫了懂医术的姐夫丰云来把脉。

那时候丰云因为站错了立场,断了政治前途,就专心研究医术,医术已经今非昔比了。

丰云一看,就确定冬香确实怀孕了。

这还了得!

在那个年代,未婚生育可是个大丑闻!缪冬香连婚约都没有,她的身孕哪儿来的,这不是乱搞吗?一顶“破鞋”的帽子足以压垮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缪家到时候还怎么做人!嫂子说什么也不同意缪冬香把孩子生在娘家,她的脸还要,她的儿女们还要活,还要做人,要挟缪致远不处理好缪冬香,她就离开。

缪致远只好叫来大姐和大姐夫商量对策,最后决定由丰云开些中药,让缪冬香吃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打掉胎儿,这件事情就当从未存在过,然后再找个人家,把缪冬香嫁了。

可是,不知道是缪冬香根本没吃姐夫的药呢,还是丰云在妇科方面根本不行,那些药一点作用也没有,不但没打下胎儿,反而让胎儿更茁壮的成长起来,连缪冬香也长高长胖了不少。

眼见缪冬香就快生了,缪家人也没了主意,只好让缪冬香呆在家里,不准出门,对外就说缪冬香病了。

那时缪冬香自己还小,啥也不懂,哥哥嫂子让她在家,她就在家给哥哥嫂子做做饭洗洗衣服。等到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的时候,她也是啥子办法也没有了,只能听天由命。

对于肚子里的那个动来动去的小东西,一开始她恨透了它,可是后来一个人待着的孤独日子里,慢慢地那个小东西却成了陪伴她的小伙伴。

那个寒风呼啸的深夜,她的肚子忽然炸裂一样地痛起来,嫂子嫌弃地不愿意看她一眼,哥哥在门外等着……

冷汗打湿了被褥,缪家大院那个幽深的不知道多少年没人踏过足迹的,布满灰尘像坟场一样寂静的小院落里,缪冬香一个人躺在一张黑漆漆的床上,撕心裂肺地哭叫,痛得从床上滚到床下,从床下爬到院里,在石阶上咚咚撞击,殷红的血迹流满了地面,经过了九死一生的磨难后,有一个温热的东西从身体下面滑了出去。

也不怪缪致远夫妇,他们哪敢给缪冬香找接生婆,更不敢将她送医院!那时候连已婚妇女正大光明地生产,也是在街里!何况缪冬香这种情况!

缪冬香只看了一眼自己生的那个东西,无意中只看到一个红红的月牙,就晕了过去。

她醒过来后,缪致远把那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大粽子”送到她眼前,说:“我还是给你看一眼,毕竟这是你在鬼门关上走一趟换来的!”然后就抱着出去了。

缪冬香大叫一声“不”,身体虚弱的她就再次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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