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的眉头似乎蹙了一下:“更深露重,夜风又凉,怎么还在外头?”
他语气并不严厉,可桓玉却莫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轻声道:“……有些睡不着。”
房内似乎还有人在,听到动静后放轻步子走了过来。桓玉瞧见梳洗干净的小七探出头,一张素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些喜与讶:“阿玉!”
这两人似乎用完晚膳后就在一处商谈了,竟一直说到现在么?
她下意识揽过小七道:“事情放在明日说也不晚,小孩子还是要早些睡,不然……”
谢衍修养极好地等着她的“不然”,可没想到她却顿住了。
平日里言语不恭敬便罢了,今日竟都带上了教训语气,桓玉你可真是……
“也算说完了。”谢衍却领了这教训,语气也舒缓了许多,“去歇息罢。”
桓玉轻声应了,俯身问小七:“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睡?”
小七似乎绷紧了身子,但沉默了片刻还是出声问:“真的可以么?”
这几日过得着实惊心动魄,她其实很想和阿玉待在一处,可是……她抬头看了一眼谢衍,果不其然见到他微沉的面色。
他语气也冷:“既然你已决心近些年继续扮成男儿,就不应当再做这些事。”
桓玉道:“那在我们这些知情人面前也不必这般拘束。再者,”她语气略有些不自在,“我有些睡不着,想同小七说说话。”
她察觉到谢衍又望过来,目光由冷然渐渐变成了无奈,随后轻声叹了口气。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桓玉只觉心情舒朗了许多,小七抓着她的衣角面色微红,直到回房被桓玉解开衣带时才缓过神,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
软枕放平,她们陷在锦被之中,彼此脸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分明。桓玉心中存了许多事,她的身份、过往、来处和去处,可看着她眼底的疲态,最终只是柔声问道:“为何当初去了大同教?”
小七只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暖过了,一时思绪都有些迟缓:“……我想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
“大同”之名太过响亮,恍惚之间她竟觉那是自己这个异类在世间唯一可以容身之处。最初还好,因为他们待诚心投奔的人还算不错,可待久了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他们视蜀地各州不愿入教的百姓为愚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俘虏的剿匪兵将及一些祖上曾为士族,如今只老老实实的普通百姓抓来,在其颈侧或锁骨上刺字为奴,当成教中可以随意转手的货物,仿佛说出不看出身血缘的不是他们。
口口声声说着的“有地同耕,有钱同使”算是做到了,不过却是以欺压的方式——总有人多劳,有人懒散,也有人仗着武力高什么都不做。多劳者留不住太多粮与财,懒散暴虐者反倒能坐享其成。听闻鄂州雷元亮等人便是越来越不满教中如此作风,觉得不如朝堂在江南试行的均田制有前程才来此处的。
大同教中许多人其实对均田之制颇为向往,只是向往归向往,他们万万不该占了旁人的户籍土地过自己的快活日子。
唯一做到共有而众人皆无意义的,是抢掠来的女人——甚至有教众为了讨好上层将家中妻女献上,说“田可共,钱可共,妻自然也可共享”……
一幕幕肮脏靡乱的场景在脑海中翻涌,小七忍不住颤抖起来。桓玉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她单薄的背脊,低声道:“……所以你才想将常家抓走那些小娘子救出来是么?”
小七绷紧了下巴,最后只是轻微点了点头。她纤细的手指虚虚勾住了桓玉的一缕发,问道:“你又为什么总做这样的事呢?”
为什么当年肯帮我?分明在那之前我对你戒备又疏离,连你好心递过来的饼都推开。
为什么又会去常家养珍珠的地方救那些人,在被拒绝之后还叮嘱她们好好活下去?
“因为你们都应该拥有更长的人生。”桓玉道。
“你们可以去做很多事,在冷天里吃一个热腾腾的馒头,用做工攒下的钱买一身新衣裳,和一个可能并没有那么出众却可以相互扶持的人度过余生,然后在两鬓斑白时对子孙说起,‘其实我能活到现在,多亏当年有一个叫桓玉的人帮了一把’。”
那样仿佛我自己也活到了七老八十,过了千百种不同却充实的人生,在我的亲人全都离去后,还有别的人记得我曾来过。
小七看不懂她眼底那些繁复明灭的情绪,只是用气声说:“你以后会后悔当年帮了我的。”
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最讨厌我这种见不得人的臭虫。
睡意慢慢涌上来,桓玉的嗓音渐渐有些含糊:“怎么会……你这么聪明,两年前字都不认得几个,如今却明事理知对错……还这么良善……”
小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却不由得想起方才那个男人的话。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便有些事要按我说的做。”他的神情有一瞬变得极其令人捉摸不透,“譬如——回到金陵之后,让她知晓你的出身。”
你会嫌弃我么?她迷迷糊糊,在心中这样问道。
“常家老爷子的寿宴在三日后。”何穆一一禀报着探查来的消息,“这几日常家戒备森严,若想查探他们府中是否藏有与大同教勾结的证据,还是在寿宴那一日趁乱混进去最为妥当,到时也可借机查探与常家走得近的都有谁。只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属下打听到往年常老爷子过寿时,大多数宾客见不着人,只能在院子里吃流水席。只有几个贵客才能和他共在一堂用膳饮酒,商讨诸事。我们定是主要查探那些‘贵客’的,可想要做到却着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