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事儿啊。李德想起前几日同何穆的争辩,心中萦绕着淡淡的烦忧。
他眼下觉得这两人真是般配极了,站在那儿如同一双璧人——可难处是,这两个人瞧着都没有那男欢女爱的意思啊。
宅院正堂里,裴太傅正捧着一碗热姜汤读春秋。两人进来时他抬了抬眼,讶异道:“怎么,你们叔侄俩扯料子做衣裳去了?也不带着我这个糟老头子。”
桓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目光在谢衍的衣袍以及他湿透的左肩上顿了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不妥,低声对裴太傅道:“明日也去给您做一身。”
裴太傅嗤道:“我穿那料子能被衬成块儿碳……眼下你们两个,”他枯瘦的手指指向了门外,“都回房沐浴去,再去膳房盛一碗阿婵煮的姜汤。”
桓玉不发一言地去了,谢衍却径直坐在了太傅对侧。片刻后李德盛了碗姜汤来,谢衍只在手里捧着,一口也没喝。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问道:“她怎么回事?”
“小孩子心里有事儿,既然不愿说,管那么多作甚?”裴太傅捻了捻书页,“你心疼了?”
谢衍不置可否,低声道:“孤零零在街上淋着,没人要一样。我记得桓谨一家都如珠似宝地养着,怎么生成了这种性子?”
裴太傅嘀咕:“你当年也一个人淋着雨找我去,也像没人要。”
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你自己不愿说,倒追究起旁人来了。
见谢衍仍蹙眉不语,裴太傅又补充道:“不必太过忧心,掌珠临近中秋总会有些萎靡,到时候喝几盏桂花酒,醉醒了就无事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拘着桓玉喝酒。
桓玉这两日没有州学的课,只托文思给柳潜带了句话去。无趣时便一本接一本的读书,经史、医术抑或是街头巷尾流传的话本子,倦了便囫囵睡过去。
如此蹉跎了两日光阴,她觉得自己在屋子里闷出了霉气,于是终于肯踏出房门晾一晾。日头已然西斜,在瞧见裴太傅兴致盎然地支使文思在院子里支小案时才意识到,已经是中秋了。
一行离家在外的人中秋也过得不像样子,甚至没有宰羊杀猪来祭月。照裴太傅的话就是:“弄得原本干干净净的宅院都是血肉腥气,还哪有心思赏什么月亮!”
只是月饼和桂花酒却少不了。桓玉瞧着阿婵从膳房里将各式月饼端出来,正疑惑她何时学会了做月饼,便见谢衍踏出了膳房的门。
原来还是师叔做的。
她又想起前些日子的桂花酥来。一旁的太傅兴许也想到了,捏起一小块月饼端详着笑道:“这些时日也算有口福,掌珠,你不知道他多少年没自己亲手做东西了。”
桓玉只觉腹中饥饿,捏起一块五仁月饼边吃边问道:“师叔时常自己做些什么吗?”
“那是他小时候。”裴太傅露出些追忆的神色,“他读书读得敷衍,总觉那是满纸谎言……不过即便敷衍也比旁人好上许多。什么事都要自己亲手做过才肯信,一双手比任何匠人都灵巧,为此还挨了他母亲不少责骂。”
说到此处,裴太傅又看了一眼桓玉:“你倒同他是两个极端。记得你刚同我来金陵时,什么都懂,偏偏什么都做不好……若非阿婵处处照料着你,你一准能把自己饿死。”
阿婵不住点头,冲众人比划着——娘子如今也只会梳几种小孩子都会的发髻!
桓玉面色微红:“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已学会不少东西了……”
裴太傅反问:“学会了怎么做能齁死我的桂花酥?”
这下连谢衍面上都带了些细微的笑。裴太傅左看看又看看,总觉得这两个成日里半死不活的小辈总算有了些人气,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圆月东升,清辉满地。桂花酒香气扑鼻,裴太傅被文思拦着只喝了两盏,一时心中忿忿,于是拿出书生做派对月吟起诗来,企图酸倒这些可以肆无忌惮饮酒的小辈。
只是这样仍觉不够,他干脆又做出了考校派头。奈何周围几人书读得好的着实不多,只有李德和谢衍时不时回上几句。
桓玉面上已有微醺之色,神志还尚且清明。裴太傅转向她,问道:“掌珠,你的诗呢?”
一时之间她心中掠过许多名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另一个世界中耳熟能详到几乎所有人都能吟上几句的名句,在这个世间却从未有人听闻。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儿又被吞了回去,桓玉举盏苦笑道:“您知晓我并无诗才……我自罚一杯。”
面前的都是聪慧之人,风格迥异的诗篇一出,他们必能察觉这并非自己所作。一时的痛快要用数十个谎去圆,说多便是错多,何必呢。
夜渐渐深了,众人体力已有些不支。桓玉却还没喝痛快,便将他们一个个差遣回房,打算自己再饮上一壶。
院子里月亮已看不分明,她干脆轻身上了屋顶。
瓦片硌着脊背,有种细微的痛和痒。银辉将她淹没,她微微眯起眼,想在头顶银盘一般的圆月之上寻找自己的倒影,却听见身侧传来细微的响动。
是谢衍。
桓玉怔了怔:“师叔还不去歇息么?”
谢衍接过她手中的酒壶,满上自己的杯盏:“尚无倦意。”
他在这个格外招自己喜爱的小辈身侧坐了,语气中透出股难言的温和:“这几日怏怏不乐,可是想家了?”
想家。
这两个字平白招出一些酸软的情绪来。她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想这样掩饰自己有些闷的声音:“是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