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准儿赔不了。”山海肯定地说:“三十块钱一辆车,要是真能拉回来,拆零件卖废铁都能赚。”
士臻知道自己的话根本改变不了山海的决定,但还是反复唠叨起来:机器这玩意儿咱哪儿能玩得转呀,可别真整回来一堆废铁。这些个汽车可不是省油的灯,要喝油的,咱能养活得起吗?滦州站这屁大点地方,哪儿有那么多活,没了活断了顿儿咋儿办?
第二天一早,山海带上两张大额银票和高桥写给他驻奉天关东军战友的信,登上了北上的火车。临行前山海给士臻布置了一个任务,去唐山各个矿上招十名退休下来的老司机,不怕年纪大,每人月薪八块大洋,管吃管住,一个礼拜后来通达货栈上班。
十天过后,滦州车站迎来一批让人惊掉眼珠子的货物,十辆用军用蒙布装裹严实的“日野”牌重型军用卡车从奉天运抵滦州站,延途车站都对这批乎寻常的货物感到奇怪,据说还惊动了正坐阵BJ的张作霖张大帅。奉天这一趟连买车带送礼石山海总共花了整整四百块儿大洋,但这钱花得真值。到了奉天见到高桥的战友,一个关东军奉天后勤站的少佐,石山海将高桥的信连带一百块儿大洋一并奉上。日本军用物资没有卖给中国人的先例,但拿到一百块大洋的少佐真不含糊,他先找了个日本商人当托,将全部报废汽车卖给他,再由日本商人以废钢铁的名义转卖给山海,然后他让山海将车全部拉到一家自己熟悉的修理厂进行彻底保养,重新喷漆,又偷偷给每车带上一箱易损配件,最后给每辆车贴上关东军后勤保障装备的封条后,从距奉天不远处的一个小站悄悄装运上车运回到滦州。车一到站,从唐山高薪招来的十名司机已经等在站台上,一辆辆绿森森的大卡车在沿路围观人群惊讶和羡慕的眼光下,轰着油门依次从车站开出,开进通达储运站的大院。通达货栈一次开回十辆日本大卡车,让整个滦州城的人真正开了眼,从当年行侠仗义的吴大坎儿到如今胆大心细的石山海,让人们见识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石山海的名字亮堂堂地叫响在整个滦州城。
十辆大卡车安顿好后,石山海让士臻把汽车的运货能力、行驶度和单位里程拉出个单子,再誊写二十多份,让货栈十几个员工分头送到了沿着京榆线西至天津唐山、东到山海关、北到迁安遵化、南到乐亭的各个大小货栈。仅仅一个礼拜,各地的货运单子就一张张地递了回来。从担心到理解再到支持,虞士臻开始佩服起山海无师自通的经营能力。通达货栈的十多辆大货车正好弥补了滦州铁路公路运输衔接不畅的短板,开辟了京榆铁路沿线公铁联运的先河,合纵联营的经营模式开花结果了。不到半年工夫,通达货栈每辆车的利润都在五十元以上,白花花的银子眼看着进到账上。石山海先还清银号的贷款,又开了张三百五十元的银票送到了李源吉手里。看到石山海的成功,李源吉虽然心里隐隐地冒出一丝酸水,但还是由衷地佩服这个有胆有识的年轻人。
货栈一步步成功,最欣喜的是翠儿,眼前这个孔武强壮的汉子越来越像座大山一般成为了自己的依靠,翠儿瞅在眼里喜在心上,对山海从以往的亲情和爱恋更多了些欣赏和敬重,原来呼来唤地随口叫声“弟”或者“石头”,婚后改口叫了“哎”,现在当着别人的面儿就称呼“山海”或者“当家的”了。自从货栈业务走上正轨,石山海却像换了个人,对打理货栈全没的兴趣,把栈上的大小事儿一推四六五全都交给士臻,除了外地客户来访不得不亲自出面请客外,则是成天和司机们一起就泡在车场上,有活就开上汽车出活,没活就像宝贝似的守在车边擦擦这儿抹抹那儿。而一回到家,眼里就只有两件事:喝酒和睡觉。热辣酥麻的酒精刺激让他常常飘飘欲仙,漂亮迷人的媳妇更令他心满意足,酒足饭饱再搂着媳妇睡觉是他人生的终极享受。顺风顺水的山海根本经不住酒的诱惑,几杯酒下肚就让他心满意足。当年大坎儿爱喝酒但很有节制,无论是缴朋友聚会还是自斟自饮,从不过一壶。而贪恋起这壶中物来的山海却全无顾忌,只要兴致一起就来个一醉方休。平时在家里有翠儿这着也让着,每天晚饭时分总会有一碟花生米一壶烧酒,一壶不够就两壶,两壶过后翠儿则温柔地拉他洗脚上炕。可是一遇在外面请客,没有约束的山海必定是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拽回家,然后炕上炕下吐得一塌糊涂。翠儿不想过分约束丈夫,有道是男人不喝酒,枉来世上走。翠儿喜欢被酒精刺激后在炕上像蛮牛一般壮实有力的丈夫,可是她又不想看到山海无节制地酗酒更怕他酒后生事,思索良久后,她想出个法子。
滦州是老天爷分派下来最适合人生存的地方,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冬天冷但不像东北冷得那么凛冽,夏天热又热得不像南方那么炎溽。三伏是滦州最热的几天,滦州大地骄阳似火,开车送了一天货的山海光着膀子回到家,一进到院就先从井里提上一梢清洌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下来,然后打着冷颤进到屋里。炕头放着翠儿给预备好的单裤,山海迅换好,转过头现,原本该摆上一碟花生米还有一壶温酒的炕桌上今天空荡荡的,桌上却横着一只长烟袋。看到烟袋山海不禁一怔,这是他好久没见但又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了,紫红色烟袋锅,棕黄色烟袋杆,乳白色烟嘴儿还有那大红的烟荷包。山海转头冲正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子的翠儿不解地问:“这是?”
“认得不?”翠儿认真地问。
“那还能不认得?!”睹物思人,山海眼前闪现出义父大坎儿的模样。
“给你。”翠儿冷静地说。
“给我?”山海不敢拿,而是继续不解地问:“让我抽烟?”
“知道戒尺不?”
“哦。”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山海知道学堂里老师和药铺师傅们手头都有一把锃明挂亮的戒尺,学生和徒弟们没有不怕的。
“拿着吧。”翠儿点了点下巴,接着说:“这杆烟袋跟了爹一辈子,烟荷包也是娘亲手绣的,拿着他就当是爹娘跟在你身边了。”
“嗯。”山海拿起烟袋仔细抚摸着,像是在抚摸着义父苍老的手背。
翠儿放下手里的鞋底温情地说:“以后见到酒别跟没命似的,酒多伤身酒多误事酒还乱性。我记得当年爹也喝过一次大酒,喝醉后扯着嗓子撒酒疯,娘不急不恼,只是和爹说了一句话,爹就一辈子记下了,从此以后每天一壶再没多喝过。”
“嗯,姐,我也记下了。”结婚后山海再没叫过“姐”,这一声“姐”叫得过于郑重,翠儿脸一红没有答应,而是穿鞋下炕从堂屋端进一碟花生米一只锡壶。一见到酒,山海立马说:“从今儿个起,戒了。”
“我是说让你少喝,别喝多误事,不是不喝。”
“说不喝就不喝!”山海模仿着当年大坎儿的样子把烟袋狠狠插进怀里。
“你个杠头,不喝不中!”翠儿冲着山海的青皮光头狠狠掴了一巴掌,红着脸说:“不喝你在炕上哪儿来的那股蛮劲儿。”
山海明白了,赶忙乐着说:“中中,以后跟爹一样,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一天一壶,绝不多喝。”
“中。”翠儿也乐着答应下来。
“那”山海忽然想起什么,猴急着订正说:“咱只说的是喝酒,炕上可不能减。”
翠儿冲着山海青皮光头又是一掴子,“你个混小子,啥减不减的,哪天不都是由着你。”
暑尽秋来,一晃又入了冬。外面军阀混战时局动荡,今天是直系明天是奉系,滦州城头不停地变换着大王旗。战乱搅得各路生意都难做,通达货栈的生意也不温不火,有时几天都接不到一单活,山海和士臻既心焦又无奈,只能巴望着局势稳定下来再做打算。无所事事的山海每天早早就回到家,开始尝试着享受起居家生活。那杆原本起戒尺作用的烟袋如今成了山海形影不离的宝贝,他不想让自己染上抽烟的毛病,只是常常把烟袋含在嘴里,那在嘴里散出的淡淡烟香会让他时时产生联想和回忆。望着妻子屋里屋外忙碌的身影,两眼直勾勾呆的山海常会不经意地冒出句“真俊”。
鸡窝里的芦花大母鸡都孵过三窝小鸡雏,可翠儿的肚子还一直没有动静。婚后的小两口没算过日子,可借壁儿邻居的嫂子大婶们倒是各个跟明镜似的先着了急,时不长打量着翠儿的纤瘦腰身关心地敲打着,“该怀啦,女人过了三十可就不好怀了”。翠儿也是无奈,只能红着脸“不急,不急”地支应过去。身边的大嫂是过来人,私下常偷偷教给她不知从哪儿打听来有利于受孕的房中术。每次去大开觉寺烧香,翠儿都往功德箱里放俩大子儿,再许下个保佑多子多福的大愿。听说河对面娘娘顶的庙里许愿最灵验,大嫂特意陪翠儿爬上八百多米的娘娘顶抱回个胖泥娃娃。
(三)
白明哲以连续三年雄冠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从滦县一中毕业了,滦县一中的第一任校长方正君是国立北京大学的批毕业生,蔡元培先生的得意门生,对白明哲这孩子的常聪慧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对明哲的前途更是寄予了厚望,亲自给自己的同乡好友、北京大学校的教授李大钊写了封推荐信,介绍明哲去北京大学就读。而白明哲对上大学倒不以为然,心里想着要去英国、美国转转,看看人家西方列强是咋儿那么强大的,就跑到货栈征求虞先生的意见。士臻非常理解明哲此时的想法和心情,他支持他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不希望他上北京大学,更不想让他在外面接触所谓的政治。这几年士臻一心扑在生意上不问时势政治,他知道这个可以称为同乡的李大钊其人,对大钊先生提出的革命观点也颇为欣赏,但是对国内纷纷兴起的“主义”、“理论”颇为反感,尤其对一些达官贵族或公知学者打着民主自由的旗号,在青年学生中间忽悠成立起来的什么民众党、民主党、自由党等党派团体更是深恶痛绝。明哲对虞先生如此厌恶政治和党派颇为不解,问先生,啥是政治?啥是党派?为啥党派不好?
士臻笼统地解释说:“政治是统治者治理国家的策略,党派是那些有势力的人们为了争夺统治权力各自结成的同盟。这些和学生们没有一丝关系,学生的责任就是多学知识,多长见识,分清是非,用科学知识建设国家,造福民众,而不是分裂社会,伤害民众。”
从一个亲历者的惨痛教训中虞士臻感悟出:不论什么党派政治还有主义,在枪炮和强权面前全是无力的抗争和胡闹,只有科学才是将中华民族从无知落后中解救出来的唯一出路。因此他不建议明哲进北京大学,而是希望他走出国门就读西方国家的工科学校,学一门真正的科学知识。明哲没读过英语,士臻建议他最好先到可以推荐留学美国的清华学堂学习两年,再争取出国,并给在清华学堂教书的同学写了封推荐信。拿着两封推荐信,明哲跑到西屋的荣儿面前炫耀着让她帮着选去哪家学校好,一听明哲要离开滦州外出求学,荣儿心头一紧眼泪随着涌了出来,她赶紧低头掩饰,嘴上嘟囔着,“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和我有啥关系?”
看到荣儿掉眼泪,明哲赶忙劝道:“你哭啥?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荣儿用袖子狠狠擦去眼泪狠地说:“你回不回来关我啥事。”
临行的前一天,明哲来货栈向虞先生辞行。看着眼前这个嘴唇上已长出茸毛、眼睛闪闪亮的清瘦半大孩子,虞士臻既欣慰又多出几分忧虑。明哲思维敏捷、聪慧过人,但毕竟还年轻幼稚、不谙世故,马上就要只身投入到复杂纷争的社会中,不知会面临怎样的风风雨雨。作为启蒙先生,士臻认真反复地叮咛着:不要接触政治,不要加入党派,不要过于专注历史,不要倾心文学艺术。要学科学知识,学外国先进技术,一定要科学报国。
从来在士臻面前唯唯喏喏的明哲十分认真地一一点头,而当士臻的话音刚落,明哲就伸头到他耳边悄声说:“先生,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着明哲谨慎认真的样子,士臻觉得明哲该是对外出修学有过认真思考,就肯定地说:“说吧,在先生这儿还能有什么不能讲的?”
明哲神秘地瞅了瞅四周,然后低声说:“我有个专治翠儿姐不生孩子的秘方。”
“咳!”士臻一听又气又乐,“你小子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这事儿跟着瞎操啥心哪。”随后又好奇地问:“什么秘方?你从哪儿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