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母众人离了园子,却有几人因这皎洁月色不忍离去。静立凹晶馆前,凭栏仰望,只见月到天心,银蟾光满,四面彩云微起,月光照耀池中,仿佛水中捧出一轮金镜来。
湘云笑道:“果然不错,水边玩月比山上又别有一番趣味。”
宝玉笑道:“所以说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佳。这名字取得更妙: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之地,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
湘云接道:“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凸碧;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凹晶。”宝玉笑道:“对极。”
黛玉沿着池沿一带竹栏徐徐而行,见那守夜的屋子里灯火一暗,说道:“你们都在此侃侃而谈,可知这里灯都熄了。”
湘云笑道:“倒是她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水赏月如何?”三人会意,便在池边几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个令人神清气净。
湘云望着水面道:“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可惜无船可坐。”
黛玉笑道:“‘事若求全何所乐’,你若只想着‘无船’,便少了许多兴致了。”
湘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古语说的不错。贫穷之家自以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断不肯信的。必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生在富贵之乡,只你我仍有许多不遂心的事。”
黛玉道:“人生不如意事何其多,便是天子亦有许多不能遂心者,何况你我。”
宝玉听说,恐黛玉因此而伤感,忙道:“如今这样好月色,且别说这些,咱们倒不如应景作些诗句,可好?”
湘云瞥了他一眼,笑道:“听你这话,可是有了佳句?”
宝玉笑道:“现有两个诗翁在此,我就莫献丑了。”
湘云不依道:“既有此提议,少不得大家都作了出来,题为凹晶馆玩月赏桂即景,大家共赏。”
宝玉只得问限何韵,湘云想了一想,道:“不如仿上次柳絮之题,限出几个调来。”
黛玉说道:“也不必限调,便是喜欢用哪个调便用哪个。”大家皆无异议,于是各自心里取了一个调,思索起来。
一时大家都有了,湘云笑道:“我先听完二哥哥的,再念我的。”
宝玉无奈一笑,道:“我胡诌了一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
湘云笑道:“不要太谦,快快念来。”
宝玉便念道:“秋风袅袅吹青桂,移时明月生衣袂。花月最多情,冰壶濯魄清。香飘金粟蕊,池馆闲临水。秋色净无尘,银河没点云。”
湘云笑叹:“此调寄《菩萨蛮》,声调流丽,铿锵动听。真乃辛、苏之笔也。这样好词,还说不好?”又朝黛玉道:“林姐姐的想必也是好的,快念来我们共赏。”
只听黛玉念道:“秋光好,花月总奇观。十里桂香金周匝,一轮月满玉团圆,良夜觉清寒。”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句虽短,却有咫尺千里之势。”
宝玉点头道:“正所谓‘伤易则诞,伤繁则支’。此词调寄《望江南》,妹妹是想念家乡了么?”
黛玉说道:“月是故乡明,自然是想念的。”见宝玉噤声不语,知道他唯恐又勾起自己的思乡之情暗自懊恼,便朝他微微一笑,又对湘云说道:“快拿出你的好词来,留在最后,想必是压轴的。”
湘云笑道:“姐姐也莫取笑我,不过是信手拈来,助助兴的。”遂朗声念道:“凹晶馆玩月赏桂即景,调寄《捣练子》:花在眼,月当头,喜煞平分一段秋。金粟如来香世界,玉京宫殿水明楼。”
黛玉赞道:“果然气派雄丽。”
宝玉笑道:“风流别致,自是潇湘;气派雄丽,又让枕霞,我这自然是压尾的。”
黛玉说道:“你的精致妩媚,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