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此时正在那儿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从祥乐宫里的宫人那里听说的场景,添油加醋不知道改了几个版本的故事,起承转合很是跌宕起伏,修修改改可以直接拿到宫外供说书人传述——如果大家有足够多的脑袋给人砍的话。
乘风
陈三口若悬河,正说到“怒太后拒见不肖子,贤皇儿跪守祥乐宫”,忽然眼尖地瞧见杜宣缘站在门口,忙住嘴起身,笑着迎她。
众听客不乐意了——大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捧场,哪有说书人戛然而止的道理。
于是乎手上没事干的人纷纷上前,拉着杜宣缘一道“共沉沦”。
因为昨日杜宣缘越过院正给自己放了假,大家伙都觉得她定然没能吃到第一手的新鲜瓜,于是热情的太医院医吏们七嘴八舌的帮她“补课”,将昨儿的事情乱糟糟复述一遍。
杜宣缘笑着点头,也不论自己听没听清楚这群鸭子一样乱叫的家伙们在说什么——她对这件事是一清二楚,甚至“瓜田”本就是她自己耕出来的,宝贝“金瓜”现在还藏在她的新宅中。
昨天皇帝大张旗鼓“找东西”,倒是将太医院院正盗卖药材这件事的风头盖过去了,同在太医院共事,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医吏们还有些莫名的唏嘘。
不过既然聊到太医院里变天的事情,这群瓜田里的猹当然哄着杜宣缘这个当事人问东问西。
杜宣缘学着陈仲因的模样,一问三不知地挡回去,见没什么乐子可看,过不了多久身边围着的人便散去不少,各自寻别的乐趣。
只有陈三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凑在她身边。
正巧,杜宣缘来这地方也是冲着他来的。
她先是同陈三说了几句闲话,前边提到太医院里的事情,陈三便顺口道:“这件事爆出来,吓得我连陈皮都不敢吃了。”
难怪今日他手上不曾捏着一把陈皮边嚼边说。
杜宣缘笑道:“不吃也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陈三听出她在调侃自己,不满地嚷嚷着:“嘿,你小子!”
这二人说笑着,全然不顾身边其他人,那些人面面相觑着,也不在这继续自讨没趣,陆陆续续散开。
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杜宣缘才状似无意地问道:“陈三,你在太医院多少年了?”
陈三嘴角大咧咧的笑微顿,他扫一眼杜宣缘,继而将笑容更拉深,“嗨”了一声,满不在乎道:“多少年,都记不清了,反正做你的前辈总绰绰有余啊。”
但凡换个锱铢必较的古板之人,听到这话恐怕眉间要皱得能夹死苍蝇了。
年长而位卑,总是要为幼而贵者让路,鲁隐公贤德,也得给年幼的桓公让位,以长不以贤,以贵不以长,医吏是太医院末流医官,哪里有自称为医使前辈的道理?
这话像是一个没情商的粗俗之人不经思考的言论。
杜宣缘却道:“愚弟确实多有倚赖三哥。”
陈三渐渐收敛笑意,盯着杜宣缘许久,见她始终面不改色,心中咂摸道:麻烦了,带着高帽儿来的,定然有鬼。
随后他继续大言不惭道:“那是,你只会死读书,但读那些书顶什么用?要知道医书什么的,能传承下先人的经验十不存一,后代人再修修改改,能有多少有用的东西留下来?还得靠我这样的前辈教你。”
这种话无异于未经科举、识得几个字儿的乡野人在儒士面前嘲笑他们的圣贤书。
杜宣缘依旧笑着附和道:“医书典籍常有疏漏,何况沧海桑田,许多病症应因地制宜。”
陈三说不出来话了。
他诧异地打量着杜宣缘,寻思着:陈仲因这小子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这小子从前虽说也是不耻下问,可对待医典先辈都是十分尊重的,平日他陈三要是将牛皮吹上天去,陈仲因总要皱一皱眉头,虽说不会对此有什么激烈的异言,也能看出心中有些不满,哪像现在这样,好似诚心诚意觉得陈三的话很有道理。
有鬼,实在是有鬼,这鬼还是来头不小、目的不简单的鬼。
陈三打几声哈哈,扭头道:“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在这儿唠了。”
脚尖才往另一个方向挪了点儿,便听见身旁的人平静地说:“承蒙三哥照拂,只是相识已久,还不知三哥字号。”
陈三刚刚背过去的神色骤然冷下,眨眼间又挂上笑脸,脸上的褶子都皱作一团,转头对杜宣缘道:“我就是个泥腿子,爹娘早死了,哪有什么字号,你叫我三哥,我知道你叫的是我,能应你一声就行了。”
双眼笑成一条缝,藏在缝里的寒芒却在流转,令这嬉皮笑脸的面皮显出几分冷意。
杜宣缘恍若未觉,又道:“陈皮吃多了上火,三哥还是少吃点为妙。”
她东拉西扯着,上一句话与下一句话相差甚远,将人的情绪高高吊起,又陡然落地,叫人摸不着头脑。
陈三心下嗤笑一声“雕虫小技”,原本被杜宣缘拉扯起来的激烈心绪却因为看透她这点儿心思渐渐安定下去。
“嘴里没味儿,嚼点陈皮罢了,哎呀,账上的亏空我会补上的,你可别背地里检举我。”陈三也跟着她东拉西扯。
“苦恨萦心,未老先衰。”杜宣缘勾唇一笑,“三哥还是要多保重身体啊。”
“没办法,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讨不到,能不老吗?”陈三笑嘻嘻说道。
“三哥这样豁达的人,竟至今未婚,真是难得。”杜宣缘随口感慨道。
陈三双眼微眯,摆摆手道:“唉,豁达不也是娶不到媳妇不得已而为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