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众人散去,包间内终于只剩下易卿尘,还有在沙发上昏睡的小白。
易卿尘依然保持着高度警惕,不敢离开小白半步。好在小白的男朋友很快就到了,看见易卿尘脸上身上的血迹,想了想,没有多问,背起小白,连连道谢后迅速遁走。
窗外的月亮遮在云后,城市霓虹妖冶绮丽。易卿尘望着窗外,怔了会儿神,好像忽然被卸了力。忽然一阵血气上涌,他顿觉头晕目眩,径直冲到马桶前,疯狂地呕吐。半晌,他站在洗脸池前,冷静地将脸上的血迹清洗干净。
转身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被宋小赢踢到地毯角落的甲鱼断头。甲鱼仍半睁得眼睛,至死看不懂这一场成年人的游戏。
013医院
外面夜色渐沉、商业街上人潮散尽,三环路依然有车辆不断地驶过,人们似乎都急着回家,万家灯火,总有温暖的怀抱可以抚慰在外所受的委屈。
易卿尘一个人走在街上,身体像刚被从里到外用搅拌器搅碎过,看前面的长椅微微重影。他瘫坐进长椅里,慢慢地身子支撑不住,斜歪着倒下去,侧躺了好一会儿,才舒服了点儿。他这才看清,面前的是一个医院,门口亮着“急诊”两个大红字。
易卿尘觉得躺在医院门口,就算是死了,也不至于没人发现,说不定还能被拉进去得到及时救治,捡回一条命,也是幸运。
他躺在那儿,脑子里闪过许多过往类似这样灰暗的时刻。养母去世得早,养父秦寒松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再后来养父突发心梗去世,那时他还有杨原野。
记得那天,他眼看着秦寒松被推进太平间,装人的抽屉冒着冰凉的白烟。易卿尘处理完一切,一个人回了丞相胡同的家。家中只剩他自己,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暖气片上,用简易易拉罐做的烟灰缸里还有昨夜父亲没抽完的半支烟,许是想留着今天再抽。
易卿尘枯坐在窗前,忍不住给远在台湾的杨原野打电话。他知道杨原野的脾气,不想他担心,所以并不打算告诉他秦寒松去世的消息,想一切等他回了京北以后再说。
杨原野接了电话,易卿尘刚说话,杨原野便着急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因为这声“喂”的语调不太对。易卿尘借口说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杨原野就说辞职吧,我养你。后来还说了什么,易卿尘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们一直打电话,打了一整个晚上。
易卿尘有时候说话,有时候沉默,偶尔好像迷迷糊糊中睡着了,又突然惊醒。他睁开眼,下意识就喊:“阿野!”电话那头,杨原野的声音远隔重洋,却仿佛可以镇痛,他轻声说:“小尘我在,我一直都在。”
那年,他攥着那半截烟头,对自己说,你不是无依无靠,你还有阿野。
……
月亮把黑夜烫了个洞。易卿尘躺在冰冷的长椅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医院的方向。看着看着,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辆救护车鸣着笛停在急诊大楼门口,一个担架被抬下来,跟着,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其中那个黑衣服瘦高的男人,怎么好像是杨原野……不待细看,男人随着担架床跑进了急诊大楼,化作一个黑点。
半晌,易卿尘看见那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站在急诊大楼门前,神色焦急地开始打电话。似乎打了好多个电话,男人却愈发焦躁。他不断在门前踱步,身体线条也绷得很紧。
电话那头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消息,只见男人慢慢地蹲下身,将头埋进两膝之间,在夜色里,像一只鹰,用黑色的羽毛裹着身体。
易卿尘隔着一定的距离,眯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居然真的是他。他不知道杨原野此时遇到了什么难事,但他知道的是,在这样的时刻杨原野一定不想看见他。
那年,杨原野隔着电话线陪着他,如今,他也躲在遥远的阴影里陪着杨原野。虽然这种单向陪伴毫无意义。
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男人缓慢地从双臂间抬起脸,仰头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杨原野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好像是在打字,很快便又埋首膝间。
嗡嗡——易卿尘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震动声让他的身体轻微晃动了一下。
他坐起身,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是他曾经的旧号码,收到第一条短信。
【yyy:好累,如果你在就好了。】
……
杨原野蹲在地上。他的人生就像一条抛物线,二十岁是他顶点,之后就一直在下坠。每当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刻,他都忍不住给那个永远没有回应的空号码发消息——就像一个安置他软弱情绪的树洞,许是他太啰嗦,树洞打着凌乱的饱嗝。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杨原野诧异地看着那个未读标志。
他疑惑地点开那条消息:【易卿尘:阿野我在,我一直都在。】
杨原野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这怎么可能?四年来从没这样过。
一双白色鞋子猝不及防地进入了他的视线。杨原野缓缓地抬起头:深色铅笔裤包裹着一对修长的腿,白绸衬衣上染着血红色污渍,堆在手肘的袖子皱皱巴巴的,露出半截莹白的手臂。再往上是张熟悉的脸,冷感的白,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几缕刘海微微遮挡在眼前。那人望着他,小心翼翼地冲他笑了一下……
杨原野的心脏骤然麻起来了,一切是那么突然,身体只听从本能支配。他瞪大了眼睛扬着脸,体温可以感知地攀升,嘴角自动往上。他回给易卿尘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