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昨叶何半夜离开金海桥之后,决定在京城闹点动静出来,动静越大,吴定缘在紫禁城的压力就越小。她找到周德文,周德文说官府这时候自顾不暇,最好的办法就是团结老百姓自救。这时阮安提出一个建议,他观察了京城水势流向,最好在贡院修起一条堤坝,拦住皇城蓄积的洪水,至少还能救下半座城市。
这件事本来极难执行,但有昨叶何作为护法的威望,有周德文在京城的人脉,再加上阮安的营造手段,奇迹般地在次日午时前完成了这么一条城中堤坝。
那条堤坝固然挡住了追兵,但也挡住了汹涌的水力。越过堤坝之后,地面上积水很浅,吴定缘没法继续浮棺而行,不得不把洪熙皇帝倒换上一辆骡车。
从堤坝的位置到东便门,其实只有两里左右。只是拉车的老骡拉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喘,且走且停,远处那座位于京城东南角的四角城楼,感觉好似永远无法接近似的。
吴定缘着急也没有用,只好把两位皇帝神主牌重新绑了绑,扶住骡车边缘,帮着一起朝前推去。两条长腿在浑浊的积水里交替移动,他心下忽然有些茫然。
刚才在午门前他一心要把龙棺挪走,心无杂念,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吴定缘还没顾上想。太子什么时候能到大通桥,不知道;万一太子没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不过他转念一想,何必去琢磨呢太子若是没来,万事皆休,大不了把神主牌一烧,权当殉葬,也算是给铁家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棺材在后头猛然晃动了一下,“咚”的一声撞到边框上,好似在抗议不满。吴定缘回头看看,咧开嘴笑了“洪熙皇帝你别着急,冤有头,债有主,我只烧朱棣的牌位。洪武皇帝和我没关系,肯定不烧;至于你呢,我听红姨说过,你也下旨赦免过困在教坊司的靖难罪眷,多少也算有心,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就不动你了。”
他一边推着骡车,一边居然对着棺材讲起话来。
“说实话,你现在就算下旨恩准我报仇,我都不知该怎么报。找朱棣他已经死了,最多烧烧牌位泄一些;父债子偿你也死了;爷债孙偿可朱棣杀我爹的时候,太子还没多大呢。唉,我跟你们老朱家太有缘分了。生父被朱棣杀死,养父可以说是被汉王杀死,结果我又救了你儿子。你说这到底该怎么算,只怕最精明的账房先生都弄不清楚。”
吴定缘现死人真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不插嘴,不答话,始终保持着安静。他原本不爱讲话,都憋着,此时在洪熙皇帝面前,却像个话痨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若换了之前,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不过拜你们父子俩遭的劫难所赐,这一路上我总算活明白了,最起码知道了自己到底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反正咱们哪,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该报的恩,一样不少,该报的仇,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嗯你问太子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世,会怎么想那家伙直憨憨的,一竿子捅进嘴里,能从屁眼出来,知道了还不得气死算了,我不知道他当皇帝是个什么样,但当朋友还算凑合。不过他欠我那五百零一两银子加一袋珍珠,可得还上”
这段单方面的对话,突然被一阵“咚咚”的鼓声打断。吴定缘抬头一看,现眼前东便门的守军似乎接到通知,急急忙忙把城门给关闭了。这边的街面上积水很少,城门可以正常开闭。
吴定缘狠嘬了一下牙花子,这下好了,彻底出不去城了。不过他倒没太过沮丧,今天他能带着皇帝棺材从午门漂到这一带,已是各种万中无一的机缘巧合,不可能一直那么巧下去。吴定缘拽住骡子头,琢磨着去别的什么地方,起码要安守到太子到来。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
一阵低沉而密集的马蹄声,从东南偏南的方向传来。街面上的积水,微微颤动起来,掀起一圈圈令人不安的波纹。无论这是哪一路兵马,都一定不是友军。
这一辆车拉着棺材,在御街上实在太过招眼。一旦被围住,再想走就难了。吴定缘环顾左右,看到街北有一条石板路,比寻常胡同要宽,更不迟疑,立刻把车头一拽,一头扎进去。
这条石板路是南北走向,两侧皆栽种着银杏与刺槐,还用麻石精心地修起了一圈石坛。路的尽头是一座悬山顶紫微大殿,前有石碑,上书“司天台”三字。
在紫微殿的后方,拔地而起一座青色的方形城墩,高约七丈有余,墩顶则是一个用汉白玉砌成的方正平台,四角延展,上面摆着浑仪、浑象等物。一条浅白色蟠云石阶盘台而上,颇有一股脱凡尘、步上天庭的仙气。
吴定缘在金陵生活时,曾偷偷跑去钦天山顶的北极阁玩,听那里的火工道人讲,这里是观星之所在。通过观察天上星辰运转,可知人间福祸。当时他好奇地看了半天,眼睛都花了也没看出所以然,从此再也没去过。
没想到在北京,他居然踏进了同样的地方。
吴定缘不知道这是前朝至元十六年郭守敬所修的司天台,也不懂星象运转,他眼下别无选择,只能把命运交给这座能够洞悉命运的建筑。
司天台最值钱的仪器都搁在高台顶上,不用担心被淹没。所以大雨一来,钦天监的人都跑出去避雨了,没人在这里把守。吴定缘拽着骡车一口气跑到了紫微殿前,这才停住脚稍做观察。
正殿与观星台之间靠一条拱月形廊道相连,两侧皆是灰白高墙。但廊道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拐了数道羊肠急弯。这叫作肃心道,倘若有人欲要观星,一踏上此路,外界纷扰便被彻底遮蔽。穿过长廊,如同洗了一遍心思,才好心无杂念地与星辰沟通。
这对吴定缘来说,是个容易防守的好地形,但前提是,他得有本事把棺材弄进肃心道廊道的拐弯太急,骡车的长度肯定是钻进不去的。棺材尺寸倒是够,但他一个人又不可能扛起来。
“总不能开棺把尸身背着跑吧”吴定缘略有迟疑。倒不是忌讳或嫌弃,而是洪熙皇帝停尸这么久,又逢阴雨连绵,只怕骨肉早已烂朽。随便一折腾,肯定会散落一地。
在他迟疑的当口儿,追兵们也冲进了这条石板路,朝着紫微殿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吴定缘转头看了一眼,心头一震。那些人的劲装短衫与高大为一般无二,竟是阴魂不散的青州旗军。他们居然也跑来京城了难道是朱瞻域带来的
若是他们动手,那吴定缘连负隅顽抗的机会都没了。他目前最大的倚仗,是朱元璋和朱棣两块神主牌,而青州旗军那些疯子,只认靳荣一人,愿意为他抛却生死。只要能给主家报仇,射毁两块皇帝牌位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司天台只有一条正道,别无出口。吴定缘现自己走投无路之后,反倒平静下来。他把骡子车赶到肃心道的门口,徐徐坐在棺材上,然后拆下两块牌位,把朱元璋的搁回到棺材旁边,把朱棣的捏在手里。
“荆溪啊,抱歉了,你的仇,看来只能靠你自己去报了。”
这些骑兵穿过牌坊,掠过石碑,冲到紫微殿前。数量不多,只有十来人,估计是分散到城里的一支搜索分队,但对付吴定缘足够了。他们纷纷下得马来,抽出腰刀,朝着肃心道拱月门前围拢过来。
这场闹剧太久了,也该到了收场的时候。
一缕缕阳光钻破云层,挥动的刀刃上耀出点点白光。吴定缘觉得有点晃眼,索性把双眼闭上,放弃抵抗。忽然有刀声破风而至,他抬起手臂一挡,只听“咔吧”一声,永乐皇帝的栗木牌位被拦腰劈成两截,落在地上。
“父亲,娘亲,你们能稍微高兴点了吧”
吴定缘低声喃喃说道,静等着下一刀的终结到来。
可他等了片刻,刀刃却没有再次挥落,头顶的阳光反而消失了。吴定缘有点纳闷地睁开眼睛,现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
这阴影是一个庞大的人形,如罗刹恶鬼,又如怒目金刚,此时正伸出一只粗大的胳膊,紧紧扼住持刀士兵的咽喉。而其他士兵呆呆站在原地,如同中了咒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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