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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3页)

但梁兴甫迈开步子,还是朝那边走了过去。他的时间其实也很有限。刚才城头的一番闹腾,很快就会惊动勇士营,等到大军齐至后湖,擒获太子的功劳就不是白莲教的了。

再者说,那间黄册库里只有册籍,他并不认为太子仓促间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伤害到自己。梁兴甫甚至不怕另外一个人借机去救铁狮子的儿子。那家伙的双足脚踝血脉已被钳住,就算得救松绑,一时半会儿也根本没法走路。救下他,只会让逃亡者增加更多负担。

梁兴甫的步子迈得很大,寻常人要走五十步的距离,他三十步就走完了,很快便站到了架阁库的门前。木门没锁,轻轻虚掩着。梁兴甫刚才一直紧盯着周围,确认太子钻进这间架阁库之后并没离开。于是他伸出手臂,推开木门,踏入这间幽深逼仄的黄册世界里来。

库房里漆黑一片,只有三四道微弱的白光从侧面照进来。梁兴甫的眼睛如鹰隼一般,这种光照已经足够了。他一边扫视过排列如林的书架,从一摞摞黄册的间隙朝两侧窥望,一边向库房深处走去。梁兴甫的体形过于庞大,穿行狭窄的过道时,肥厚的双肩会蹭得书架一阵动摇,就像在密林中觅食的熊罴。

太子的身影始终离梁兴甫一段不远的距离,在书架之间跑动,有时候还故意迟延几步,仿佛怕他跟丢了似的。奇怪的是,那个铛铛的敲击声始终未停,而且忽前忽后,敲击者显然在不断跑动。

梁兴甫略感惊讶,那不是用来吸引他注意力的吗他既然都来了,为何现在还在孜孜不倦地敲击难道只是为了扰乱心神他对这种顽童式的把戏毫无兴趣,视线始终牢牢锁住前方的太子。

太子的身影还在晃动,但梁兴甫并不急着力追击。他知道架阁库只有这一个出口,只要自己牢牢占住过道一线,任他怎样都飞不出去。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心机都会被彻底碾压。

架阁库的空间毕竟有限,这一场古怪的追击很快就到了尽头。太子背贴墙壁,胸口起伏,似乎再也没路可去。梁兴甫不疾不徐地迈步向前,脚下把细沙蹍得沙沙作响。他距离这只穷途末路的老鼠,只有最后四排书架的距离了。

“动手”朱瞻基突然喝道。

那铛铛声戛然而止,然后一阵低沉而有节奏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梁兴甫眉头微皱,回头一望,只见那一排排搁满黄册的木架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前后相撞,像骰牌一样次第倾倒而来。

这些木架都是五层一般的高低,彼此间距很近。而且库夫出于偷懒的目的,把黄册大多摆放在上层隔架,下面比较空,导致头重脚轻。只要有人刻意去推倒一架,就会一排推一排,造成一场连锁大倒塌。

从朱瞻基出一声喊到黄册架翻倒下来,之间只有短短数息。等到三四个大书架冲着梁兴甫扑面砸下来时,他想要躲闪已来不及了。梁兴甫冷哼一声,双臂一举,试图像胡大海力托千斤闸一样,把两边的书架撑起来。

不过这一次,他终于失算了。

梁兴甫毕竟是个武夫,精通技击,但对文字的重量没有概念。只有像于谦这种读书人才知道,这些看似轻飘飘的纸册子,如果压实聚在一起,其重量该有多么惊人,其威势该有多么不可阻挡。

整整四个柏木架子挟着近千本黄册轰然倒下,梁兴甫的手臂只支撑了一霎,整个人便被撞翻在地,随即被无数倾泻而下的厚纸簿子淹没。一时间木屑与尘土齐齐扬起,充塞整个库房。

朱瞻基早早算好了一个位置,躲在书架与墙壁之间的小三角区域。他见到梁兴甫被黄册淹没,赶紧跳出来,一边捂住口鼻一边走到废墟上头去看个究竟。

只见梁兴甫身上交叉压着两个大书架,两个书架上又各有两个书架叠压,那四个书架又被更外侧的书架挡住了一角,演变成一个极复杂的交叠体系。所有的空隙,则被纷乱的黄册填满。如果这家伙想要脱身,非得从进门的书架一个个抬起不可。

书架下忽然出“咚”的一声,向上微微震了一下。朱瞻基吓了一跳,赶紧站远了,随后现这“咚”声越来越频繁。原来梁兴甫试着推了一下书架,现层层叠压不可举,便改用拳头捶击书架边框,只要将柏木框体捶碎,也能推开。

这家伙果然悍勇,居然想凭一双肉掌去击碎柏木。假如多给他点时间,说不定真能脱身而出。

“可惜。”朱瞻基站在废墟顶端,嘴唇微微翘了起来。于谦这个计策,可也没完呢。他转向门口“你弄好了吗”

“马上得”于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时手里铛铛声不绝。过不多时,他的大嗓门喊道“得了”

一团炽热的光芒,从门口画出一条明亮的弧线,落在覆盖于梁兴甫身上的黄册堆上。黄册皆是麻纸所制,平时又经常晾晒,保持干燥,一遇火种这些册子便呼啦啦地燃烧起来,从一个小火团迅扩散成一片巨大的火堆。

火光明亮,映出了朱瞻基隐隐有些扭曲的快意表情,也映出了于谦既兴奋又心疼的面孔,以及他手里那个几乎要被敲破的铜香炉。

这才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部分。

吴家这个铜香炉,朱瞻基一眼就看出是件歪喇货,质地驳杂,根本不是纯正的风磨铜炉,估计被那商人骗了。若把它送去当铺,肯定会被朝奉直接扔出来。不过,这件歪喇货,在梁洲黄册库别有妙用。

要知道,铜质越纯,越不易敲出火星,古玩行谓之“敛光”;反过来想,杂质越多,越容易迸出火来。于谦用朱卜花送的那一枚过城铁牌,不停敲击炉身,只要能砸出一星半点的火花,再从黄册封面扯下一截绵纸做引燃的捻子,便可以取得火种。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一件在黄册库属于绝对禁忌的事纵火。

这里堆积了太多典册,是间天造地设的燃料场。于谦手里的火捻子往这边一扔,轻而易举便激起了滔天怒焰。火烈具扬,火烈具阜,只见在疯狂舞动的赤苗之中,一本本黄册的页角变得卷曲,有无形的炽热獠牙在撕扯着内页与边框,燃烧的纸屑跟随气流在库房里盘旋,转着转着便成了明亮的灰烬。

朱瞻基事先已研究好了路线,库房的墙边铺着细沙,火势一时蔓延不过来。他溜着墙边迅跑到门口,即将离开架阁库之前,又回头瞥了一眼。远远地,在倒塌的书架下方仍有一震一震的敲击声传来,可见梁兴甫还在垂死挣扎。

可惜他纵有病佛敌之名,终究也只是凡胎,不可能对抗祝融的无上天威。朱瞻基俯身捡起一本散落的黄册,给火堆添了一把柴,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于谦站在门口,见太子赶在火头涌起之前冲出库房,立刻快步迎上去。他看到黄册库内的熊熊大火,心疼得眼角一抽。

这个计划是于谦想出来的,但绝不代表他愿意这么做。这些黄册都是重要的民政资料,没了它们,朝廷的治政很容易出现偏差。于谦不得已烧掉这一库册籍,等于毁掉了帝国一角的民生,内心的愧疚简直比眼前火焰还灼热。

幸亏今晚无风,一库的焚烧不会波及旁边。若是梁洲黄册库区遭遇一场火烧连营,全数焚毁,于谦只怕会当场抹脖子自尽。

“快走吧”朱瞻基见于谦还呆呆望着火光,扯了他肩膀一把。于谦这才叹了口气,跟着太子离开。

两人迅跑到湖神庙前,现吴定缘被捆在幡杆上,满脸血污,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于谦最先反应过来,一定是刚才那场大火的景象,又触了吴定缘的羊角风,可他四肢偏偏被捆得很紧,动弹不得,只有喉结蠕动着,透露出极度的痛苦。

他们两个赶紧把吴定缘解下来,在地上放平侧躺。于谦还不忘提醒了一句“太子龙威过盛,不宜近前。”朱瞻基这才想起来,吴定缘看见自己也会头疼,嘀咕了一句“这篾篙子麻烦”,悻悻退到一边。

过了好一阵,吴定缘才算恢复正常。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梁兴甫呢”

“烧了”朱瞻基回头看向依旧燃烧的黄册库。吴定缘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能干掉梁兴甫,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道“那你们还不快走”

“火光一起,巡湖瞬息即至,你留在这里是要等死吗”于谦大声道。吴定缘肩膀一坍,索性靠着幡杆下的石礅瘫下,从腰间掏出那枚犀角如意抛给于谦“活没干完,抵押还你。我烂命一条,就不当累赘了。”

“放屁”朱瞻基怒道,“早知道你他妈的想死,刚才我们就直接走了,何必费这番手脚”吴定缘抬起头来,强忍痛楚道“殿下,你您若能登基,希望下旨找找玉露,要是死了,就给她葬到我爹旁边。我就不必了”

于谦现,这还是吴定缘第一次尊称太子为“您”。朱瞻基冷着脸道“我又不是她哥这事你自己去”吴定缘无奈道“出口就在眼前,你们沿着西北角的水闸走,便能脱离金陵,就不要在一个篾篙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朱瞻基从于谦腰间抢下铜炉,用力掷在地上“那你把这炉子吃了,把的誓言吞回去。”吴定缘见他耍无赖一样,正要说什么,于谦突然道“有人来了”

原来是一条后湖巡夜的舢板看到梁洲这边起火,急忙摇着橹过来查看。朱瞻基眯起眼睛观瞧,现船上只有两个穿白褂的瘦弱库夫。他示意于谦管好吴定缘,然后抄起香炉伏下身子,从土台边缘蹭了过去。

小船很快停靠在湖神庙旁边的石堤旁,两个库夫神色慌张地下了船,正要往库房那边赶去。朱瞻基从阴影处飞扑出来,重重用炉子砸中他们俩的后脑勺,一下子全砸昏了过去。

朱瞻基把铜炉往船头一搁,一身煞气地回到幡杆前。这次他也不跟吴定缘废话,对于谦打了个手势,两人半抬半扶把吴定缘抬到湖边,“咚”的一声扔进船里。

“你贱命一条,死便死了,本王在史书上却要留下无情寡义的名声。没门”朱瞻基恶狠狠地说。吴定缘躺在船里一脸无奈,他双脚无力,也只能任太子去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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