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餐土食
出国溜达,吃饭难免受到诸多限制,不像在家,想吃点儿什么尽可随意招呼。但同时,也多了不少选择,只要能放下身段,突破禁忌,就可尝到平时难得一见的特色吃食,既可开眼界,又能饱口福。
前一段,去日本采访佳能公司,路过九州岛的熊本县时,被好客的主人安排吃了一次“马刺”。此马刺并非马靴上的金属尖刺,而是“马肉刺身”的缩写。我虽尝过生牛肉、生羊肉,但马肉也可生吃,则是第一次见识。只见生马肉被码放在盘中,大小厚薄与一般生鱼片相仿。其中一种为精瘦肉,红红的颜色如同金枪鱼;还有两种红白相间,白色的脂肪均匀地分布于瘦肉之中,像日本的雪花牛肉。马刺的吃法与吃生鱼片差不多,只是以姜末代替了辣芥,将生肉片略蘸酱油和姜末,送入口中慢慢品尝即可。马刺的原料来自精心饲养的肉马,肉质相当细嫩,和上等生鱼片差不多,但鲜味和丰腴程度似稍逊一筹。
此等“野蛮”吃食,自然非人人所敢领教。同行的一些记者,便借口属马或是爱马,对此敬谢不敏。这下便宜了几个老饕,几盘生肉没过多久便见了底,一点没糟蹋。吃马刺必须有点儿定力,不能总想着徐悲鸿,否则可能噎着。
我对东洋西洋的这类“土吃”始终抱定一个宗旨,那就是只要当地人能吃,就要尝一尝。这不仅是为了丰富饮食经历,更是对当地习俗的尊重。如果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自己饿肚子且不说,位高权重者,还可能闹出外交纠纷来。
苏格兰有一道国菜,名为“哈吉斯”(Haggis),也比较“野蛮”。其做法是把羊的心、肝、肺等下水与燕麦、羊脂油、洋葱和香料混合做成馅,缝进羊肚里,用烧、烤、焖、煮等各种方法烹熟。吃的时候把馅料从羊肚中挖出来,配上萝卜或土豆。据说哈吉斯有一股羊下水的膻腥味,因此非苏格兰本土人士很难接受。
前几年,八国集团在苏格兰的鹰堡举行峰会,有两个大国总统对宴会上的哈吉斯说了几句不太恭敬的话,一个说对此不感兴趣,一个说大倒胃口,结果引起当地民众强烈不满。因为这道菜上面凝聚了苏格兰人太多的民族感情。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Burns)是苏格兰人的骄傲,他的诗作《友谊地久天长》如今已传遍全球,他还写过一首《哈吉斯赞》,对这种极具民族特色的食品大加褒扬。尽管彭斯逝世已经二百多年,但每年1月25日其诞辰到来之际,苏格兰各地和全世界苏格兰人聚集的地方,都会设晚宴庆祝“彭斯之夜”。与会者除了要品尝哈吉斯、畅饮威士忌,还要朗诵彭斯的诗篇,以此表示对这位“苏格兰之子”的敬意。明乎此,便不难体会哈吉斯在苏格兰人心中的地位。
几年前到苏格兰采访时,我与当地发展局的陪同随意聊起了哈吉斯,对方听罢眼睛发亮,顿时将我引为知己,表示一定找机会让我品尝这道苏格兰国菜。经过几天寻觅,最后终于在一家高档餐馆中发现了哈吉斯的踪迹。一尝之后,大失所望。羊下水被细切成芝麻大小的碎粒,摊成薄薄的一层,被碾细的土豆泥夹在中间,像一块圆布丁。这道菜虽然颇为精致,但已磨去了哈吉斯粗犷的棱角,尝不出什么特殊味道,显得很平庸。陪同解释说,如今原汁原味的哈吉斯只有在苏格兰家庭中才能吃到,饭店为了揽客已经将其改良,以后有机会一定邀我到家中品尝正宗哈吉斯。此次哈吉斯探险的另一个遗憾,就是没能喝上威士忌。按照当地传统,凡吃哈吉斯必饮威士忌,但是苏格兰政府规定,招待客人一律不得上烈性酒。如此一来,传统习俗只能让位于严格制度了。
升级版的哈吉斯虽然失去了原生态的质朴,但这道苏格兰国菜好歹也算尝过了,而荷兰的国菜却始终未能让我一识真面目,至今觉得遗憾。这道菜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将胡萝卜、马铃薯和洋葱放入大锅熬煮,属于大杂烩一类,而其历史已有四百多年。1574年西班牙派大军入侵荷兰,将战略要地莱顿团团包围。由于航道水浅,增援的荷兰舰队迟迟难以抵达城下,城内军民苦苦坚守,把一切能吃的东西全吃光了。危急时刻,天降大雨,河水陡涨,荷兰援军顺利开到城边,西军不战而溃。饥肠辘辘的莱顿军民连忙出城寻找食物,最后在地里找到了一些马铃薯、胡萝卜和洋葱。人们连忙将这三种菜倒进大锅里一起烩煮后充饥,总算没有饿死。此后,荷兰便将这道杂烩定为国菜,每年10月3日家家都要煮食。
我在荷兰听到这个典故后,便一直想尝尝这道国菜的味道,但陪同告知荷兰餐馆早已不经营这种杂烩,一般家庭只是到了特定日子才会吃上一顿。果然,在此后的几天中,我一到吃饭时间便打听有无国菜,但餐馆服务员的回答总是“NO”,令人怅然。
其实,不吃也可知道,这等大杂烩绝不会是什么美味。荷兰人将其奉为国菜,其实是在品尝历史而非美食。在欧洲各国,荷兰属于最富裕之列,民众早无衣食之虞,然而对于几百年前那场饥饿,举国上下仍然念念不忘,年年还要忆苦思甜,这种尊重历史的精神实在令人感佩。而中国人真正过上好日子也就几十年,对于过去的饥馑却已淡漠,忘记过去,其实不利于社会的进步。若能将青菜豆腐之类的也定为国菜,每年发动全民吃上一天,对于人们清醒地认识国情,减少铺张浪费,起码不会有什么坏处。如果能再设一个禁酒日,则更好。
洋餐土食,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