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趁乱从四周密林里奔走,裹挟杀气的闪光如银线一般,在树与树之间此起彼伏,还未出声音,就先喷薄出一股浓重的血雾,淋漓泼洒,支离破碎,不是梦境中的鬼影,不是露水的反光,是武器脊刃上一线最锋利入骨的暗芒!
虚花境已无声无息地网罗而下,幽深的黑暗中点燃起火把,没入林间,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山林里各自散开,落足,包围了他们,静静等候她的落。
众人骇然之时,钟照雪借势跃身,伸手提抓柳善,指落封穴,扼制他的行动。正是这时,头顶寒光盘旋落花,叶叶生杀,他转剑急抗,声如珠落玉盘。
待横剑身前,就见飞花雨收袖垂手,指尖执着一把细长飞刀,正定定看着他。
他已认出当年交过手的钟照雪来。
不远处,沈骊兰和宋振身形相斗愈狠辣,已单挑过百招,交手也到了尾声。
沈骊兰武功不及宋振,臂下破绽一闪,已被宋振捕捉,铁掌当胸震来天底下还没能人敢直接应这一掌,因为金霜门的“摧金融铁掌”连石头都能震碎,若实打实地挨上,恐怕肺腑只不过成了豆腐渣。
危急时刻,沈骊兰却眉宇陡生一抹慷慨狠色,不偏不倚,迎掌而撞,与此同时,她短枪直送,钉穿宋振肩头,旋转间枪头倒刺弹出,将他骨肉抓勾如泥。
血流如注,玉碎瓦全,很多人怕不怕死的人,因为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敢最鲜血淋漓,沈骊兰是这种人,宋振不愿意遇到这种人。沈骊兰紧紧压住宋振肩头,两人一齐半跪于地。
“沈堂主!”
“宋门主!”
宋振用力攥住钉穿自己右肩琵琶骨的短枪,缓缓地宣布她的结局:“你已经要死了。”
“谁都会死,也许你也要死了。”
眼见形势不对,连宋振都与沈骊兰僵持住,知府已被他们的刀光血雨吓到又尿了一回。他本以为今夜胜券在握,旧仇得报,哪想得沈骊兰这疯子不管不顾,当下在地上龟缩蹭行,求饶道:“沈姑奶奶,我也是迫不得已,你和宋门主的恩怨你们自己了结,放过我吧!日后我绝不跟你们作对!”
沈骊兰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问:“知府大人,你记得三年前,你就领着官兵禁军,在这座山底下,对我们说的话吗?”
知府心中一颤,唇齿诺诺,竟不敢再说一个字。
沈骊兰垂着头,低低地咳嗽,吐出了一汪汪的血,还夹杂着内脏的血肉碎块。她微微敛着眼,说话很艰难,此时却很平静,逐字逐句地陈述:“如果我们不降,你就要烧穿这座山,把我们所有人都烧成一捧灰,做你官路的台阶。”
沈骊兰不喜欢做官,不喜欢她爹做官,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永无止境的功名利禄,只会让人生锈。大将军虽然也是官,但他爹做成了一个好官,所以沈骊兰从前想要成为大将军。做官的学问她学不懂,做小姐的学问她很讨厌,她宁可在草地上养马放羊,挽弓射穿一对情投意合的大雁,然后哼着跟她爹一样走调的曲子回家。
人都是人的台阶,台阶被做出来,被踩踏,让人往更高处去走,走上千百个台阶,终于到了凌云之处,可凌云之处还有更高的地方,可以看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片白雾,再也看不清自己的心。那为什么要走得那么高呢?
这个问题沈骊兰没有答案,因为她从来不把人当台阶,自然也没能体验过。她要做鹰,鹰有翅膀,可翱翔九天之上,以身击碎丛云,想去多高的地方,只需自己飞去就好了,哪怕路很远很累,她要扑打万万次的翅膀,或许至死都不能到达,可她的心永远充实,永远不会迷茫。
沈骊兰说:“宋振,他们都说你有一双鹰的眼睛,最公正严厉,可是我看着它,只觉得恶心。”她啐了一口血,抬起眼与他对视,背后光焰骤然大盛如白昼,她脸上那一道狰狞的疤痕,如新的一样赤红盘虬,“不择手段者,也妄配此名么?”
宋振有一刻的恍然,在这双眼睛里,回想起一件因果。十四年前,他得以搭上朝廷的契机,其实是因为金霜门最先拥护新朝,金霜门地处中原正中,掌管了东西南北的流通路径,为表明自己对新朝的忠诚,在捉拿叛军之事上,他出过很多力,包括在沈辨之军内乱时及时传信围剿、沿途设伏。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因此获得了运盐运茶的路径,自此平步青云,数年后的金霜门如日中天,而他宋振的名字,也越来越如雷贯耳,中原武林,五州九派,无人不敬仰他。
无数个火把被丢掷在地,这夜干燥,所有树木触之即焚,汹涌暴烈。桂花残败跌落一地,浓烟滚起,宋振也终于在花香之后,闻到他在山上感到一丝怪异的味道。
……是火油,沈骊兰让人在这座山上浇满了火油,她早就打算玉石俱焚,将这里连同所有人的恩怨焚烧殆尽。
三年前没有烧死她的火,今日必成他的业火。
他猛然抬头,贯穿他的枪头不容置疑地紧紧压住他,沈骊兰在看他,但眼中并没有他,似透过他,望一片遥远之地,时隔数年的怒火已经不再汹涌,里面,不过是绝不后悔的坚定。
霸王兴楚,百战不败,起义子弟俱随生死,然而时势穷矣,旧为新替……故日沈辨为她念史的声音响起,当霸王听到楚地悲歌,也曾潸然泪下,沈辨在无数个时刻抚摸她顶,说,以后出去,你就会想念故地。
故地遥远,料想草漫膝关。可她沈骊兰不想做君王意气尽的霸主,只能在江河前饮恨自刎,她要轰烈而死,从此,天下也为她而失颜。
人群四散,火势蔓延极快,几乎顿时烧成一座火海,火光疯长,万物凋零,什么事物都会消融其中。
疯子、疯子。他们惊惧地怒吼,或杀冲入火,或撞入虚花境中,或跪地恳求,百人百相,在死亡前只余真实。
殷怜香踉跄起身,在纷乱嘈杂之声里,他的耳中嗡嗡不止,忽然厉声高喝:“沈骊兰,回来!”